一条小路细又长

作者: 重阳菊 2016年02月03日生活散文

我曾经问身边的那个人:“你偶尔会有一种孤独感么?是那种无以名状,无法言说的孤独?”他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好几秒,有些摸不着深浅似的回答:“没有。”

我默然无语,感觉心就像飘在一个繁忙却又无声的世界。我找不到人倾诉。其实内心也不想倾诉,怕人费解,也怕人哂笑。然而即使有愿意倾听的人,我自己何尝能够描摹得出那个无影无形的东西呢?

当这种感觉袭上心头,无以遣怀的时候,我就愿意走一走那条小路,就一个人。一个人走着的时候,是最享受的时光,即使此刻在寒冬里。午后的冬阳,斑驳的光正透过树木撒在我的身上。

我爱这个小城,大概全因为有这条小路。

小路不荒凉。这是穿行在大马路旁边宽阔的绿化带里的一条小路。小路依傍大路由城市边缘一直延伸到无尽的有庄稼地的原野。平时我们俩一起远足的时候,也从未走到过尽头。

小路虽小,却分两种功能:一边细致地铺着砖块或卵石,桔黄的砖路上每隔一段就有白漆涂画的一对可爱的光脚丫;另一边从头到尾铺的是暗绿色的塑胶,路面上时不时画着一辆白色的自行车图标。两股小道时而联手并肩,时而被一池花木暂时隔开,弯弯曲曲,道狭且长,但自行车与光脚丫总是形影不离。

小路极其幽静,走在里面,不管是骑行人还是步行者,都只是偶尔才能遇到。外面马路上过往车辆的声音,因为有绿化带的隔离与吸收,到这里已经减弱许多。有心事可想的时候,那噪声就不再有。倒是那树梢上有时忽然聒噪起来的喜鹊,声音却格外响亮明快。

绿化带做了精心的设计,各种树木高低起伏,错落有致。一片柳树林过后,是一片桐树林;一片银杏林过后,是一片水杉林;一片楸树林过后,还有一片槐树林。不同的树林,春夏秋冬就变换着或浓艳或素淡的色彩和妆容。

冬天是树木写生的好时机,因为树叶落尽,枝干或虬劲,或挺拔,都显露出天然的本色。但是此刻北风削脸,手是伸不出来的。我把围巾紧一紧,仰起头看天空的蓝色变化,看树冠的枝条特点,努力往脑子里记忆。我总是看不够,又慢慢旋转着身体看,看天,看树,看鸟雀,随着角度的变换,天空和世界仿佛大得看不尽了似的。

慢慢地我的视线就逐渐转到对面,也就是小路的另一侧。可以看出城市的楼群渐淡渐远,再走过一个建设中的郊外公园,视野就更加开阔起来。透过一片片桃树林,梨树林,远远的村庄时隐时现,房屋和树木都在雾中静默。一路走着,每个角度都是一幅绝妙的水墨丹青。

可在近处,眼前,路边上,会有一两座孤伶伶的土坟。春夏的时候,坟上长满绿草,开着小花,一点也感受不到死亡的气息。而在这严冬,坟上几束枯草在风中瑟瑟,看在眼里就有些凄惶。我忽然想起一句诗“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是宋朝范成大的。这诗被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大大地演绎了一番。他借“槛外人”妙玉之口,赞叹此诗,以示她“一心无挂,四大皆空”。曹雪芹还设置“铁槛寺”和“馒头庵”两处寺庙,安排上演了一干凡尘人物的悲喜剧。曹雪芹是一个经历动荡,勘破悟道的高人。“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他站在天界的高度,俯瞰红尘众生,给妙玉系列人等,预设了一个个早已注定的结局。不管槛内槛外,终了谁不得个土馒头?红楼长梦,破解迷津的唯宝玉一人而已。

扯远了,还回到眼前。不知长眠在这黄土下面的亡者是男是女,灵魂轮回在哪里,我每次路过的时候,都在心里默默地念几句佛号,愿这灵魂得度。这两年我经历父母之丧,心灵已逐渐复归平静。

我最喜爱的风景一直留到现在才说,那就是小路两边挺拔的白杨树。白杨树随着道路的蜿蜒曲折,从始至终守护在两侧。它们的树干各居执守,而枝冠早在高高的空中自由亲密地牵起了手。走进这小路深处,脑子里会无端涌出前苏联歌曲《小路》的旋律,我就带着这种喜欢的乐感,慢慢融进一幅明朗的油画里。

长满眼睛的白杨树使我非常迷恋。一只只大大小小的眼睛,每一次都和我久久对视,每一次都传给我不同的情绪情感——那只带着疑问,那只充满忧伤,那只流露愤怒,那只洋溢喜悦。造化神奇,无语的树木,却会生出许许多多的眼睛,来看世界。

有的树干刻上了人名,我也爱看。有一段路,同一个人名连续刻在一棵棵不同的树上,我曾问我的那位,这人是一种什么心理?他没答我,大概我们俩都揣测不出。还有把两个名字刻在一起的,中间由一个带着箭头的心形连接。我站在这样的两个名字前,常做无限遐想:一个刚长出茸茸的胡须,一个头发上别着红蝴蝶发卡。都是青葱时候,豆蔻年华。情窦初开,就梦想着爱情长久,懵懂的情愫在心里按捺不住,就刻写在树上,以祈求自然神明或白杨树成全与见证。两个书写稚拙的名字,出自一人之手,怕是几年前刻下的,因为那笔画已随着白杨树的成长而变粗大。这是单相思还是二人共同的心声?他们哪里去了?还在一起吗?小孩子或许长成了大孩子,再过两年,就会成为父母了吧?他们还记得刻着他们爱情的这棵白杨树吗?

原路返回的时候,腿脚已经走酸了。身体虽然疲倦,但是带着眼耳鼻舌身意的各种新奇感受,走入即将万家灯火的城市。有一方窗户,是我的家,那灯或许已经亮了。大步流星地往回赶,而心里还在反复哼唱着那首我最爱的前苏联歌曲,同时怀着喜悦和某种感动。开初那种“无以名状”和“无法言说”,早不知丢到哪里。或许就遗失在那条弯弯曲曲细又长的小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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