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夜晚

作者: 王开岭 2016年02月05日现代散文

当时,你正躲在一间没有暖气的公寓里写作。灯突然熄了,没一丝预兆。

你陷在圈椅里,承受这突如其来的伤害,恍若被暗器击落的蝙蝠,惶恐而沮丧。

从窗子望出去,风雨涂改了天地,停电的街区像一艘黑魆魆的沉船飘曳在深海峡谷中,没有方向,没有根基,没有光亮……钢窗,发出风琴的欷歔声。

你蓦地一惊:自己竟是孤独的!风雨阻断了所有进出的道路,你已被黑夜铐住。或者说,你是被流放在这儿的。仿佛一粒萤虫被投进黑冷的玻璃罩,冲不出,撞不开,划不出痕迹,带着自生自灭的宿命……一股孤立无援的痛楚和悲哀愈演愈烈,像巨大的喘息的舌头紧紧箍缚着你,挤压着,榨噬着,力道越来越大,分泌着野性和刑罚——你的体力你的意志连同昔日的傲慢即要散架了。

你的感情开始悲愤地寻找什么。

渴望陪伴、怜惜、安慰,甚至抚摩。渴望生命中真正的同类,彼此的珍重、关切、响应,患难相扶的忠诚……你惶惑地乞盼着一记敲门声——那个仿佛走错了门的不速之客。不管他是谁,不管现实中关系如何,哪怕只是个贼,只要其绝不含糊地留下来——你会以多么大的惊喜和笨拙的热情来款待他!你会忐忑不安,觉得欠人家太多,你心存感激并发誓报答。

你还奢望电话的震铃。当一缕真实的声音奇迹般炸响(你的耳朵简直要感动掉了),粗鲁也好温柔也好,一个冲动,一个问候,一个表白,哪怕一场毫无意义的闲扯或激烈争执。

可没有,你实在想不起谁会有如此的灵犀感应到自己。没有,一个也没有。昔日那些匆忙结下的情义、缘分、知遇,只是一片模糊的形迹可疑的风景。

不能,你不能指望别人太多,这不公平。人家有老婆孩子,或身边正躺着爱情,都甜美地入梦了。当然有醒着的,可人家正忙着处理白天剩下的事,每一件都比你要紧得多。凭什么呀,凭什么无理地勒索人家?

该羞愧的是你,你奢侈、荒谬又混乱的感情,你轻狂的胡思乱想。你的世界与别人无关。你不该责怨哪一个他或她。

就这样枯坐着,脑子一片空白。一种淡淡的苦艾的气息,像墙壁结实地包围你。

后来,也是晚上,一位朋友来闲坐。我无意中扯起那次停电后的“遭遇”。沉默半晌,末了,她仿佛下决心似的说——你错了。那个夜,我的境况和你一样糟,糟透了……从我的晾台可一直望见这儿。或许,是被动荡的雨声绑架了,心理异常脆弱、迷乱、不可理喻。整个晚上我都在想象一个人,无法自控……远远地,我感受到他的存在,他牢笼里的气息,他的黑暗与挣扎,我陷了进去,成了那牢笼里的另一只野兽……但我几乎断定,他决不会想到我……我真是太熟悉他了,就像熟悉自己的一件收藏。他太自负太习惯漠视了,对邻近的东西从来不屑一顾……他只怜悯自己,他所有的失落都只是自恋而已,他只是他一个人的情人或情敌……这样想着想着我就哭了,如果,能有一点点不被忽略和轻视的自信,如果找到一点点说服自己的理由,我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拨一个电话,哪怕只说一句:我很孤独。可我一丝冒险的勇气都没有,没有,因为他从未给过我啊,哪怕极小的暗示……我一次次拿起话筒又放下,我的尊严或者说虚荣制止了我。我得感谢这虚荣,它像爱人一样忠实地保护着我,使自己不致受伤……事实上我是对的,他果然没想到我……我怔住,仿佛被催眠了。

我望着窗外。不错,从这儿可以一直看见她的街区。

他真是很自私很吝啬啊……她幽幽叹道,像数落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我醒了,满脸羞愧。

她平静地盯住这个男人,露出一丝柔情,摇摇头:这是缘分,没办法的,忘了吧,忘了刚才的事吧,我真是太冲动了。

她苦笑着起身。

我明白,她要告辞了,她已把刚才的自己给换掉了。而生活,又要原路返回了。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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