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仰望

作者: 朱以撒 2016年02月16日原创散文

来到电梯口,已经有很多人在等待电梯的下来——这个高耸的写字楼人员密集,六部电梯还是显得不足。一位年轻人嗒嗒嗒地用食指点击着按钮,好像他这个急切的动作能使电梯早点下来。在这个充满人情味的社会里,唯有机器是没有人情味的,它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按照设计好的程序运行,毫不理会焦急的人们。反而是他的这个动作,越发引人焦躁起来,目不转睛地仰望门上数字的变化,希望早点在自己的面前,敞开怀抱。

一架电梯问世以来,始终在做着直上直下的运动,反复无休,哪怕是承载一个孩童,也毫不懈怠。它不同于人们行路时常常要婉曲迂回,而是把距离拉成一条直线——再也没有比这种行走更为便捷的了。这也使许多人乐意等待。等待耗费的时间,上了电梯就补回来了。

好容易电梯来到了面前,随着门开,等不及里边的人出来,缺乏耐心的等待者已经拥了进去——这个小空间霎时比监狱还要拥挤,远远超出了规定的重量。于是电梯发出尖锐的声响——不愿意额外地给予负担。在里边的人的催促下,门边的两个胖子悻悻地退了出去。此时,重量在设计的数字之内,于是两扇门缓缓闭合,开始升空。电梯除了是个升降器之外,还是一个衡器,可以接纳更多骨感型的人,而对于杨贵妃,不会因为她是美女而丧失衡量的标准。我们对于机器的认可,就基于它的不偏不倚,无群无党。

几十个数字顺序排列开来,数字在此时显示了自己的力量——每一个人都必须记住自己去的楼层,按下、等待。所谓数字化,在这里与深奥的数学毫无干系,只是掌握生活中必备的几个数字而已。如果数字记错了,它就成了一个迷宫,让人迷失在这个层次分明的空间里,不知何所往。数字看起来十分单调乏味,只是它便于应用,一个人认识了简单的数字后,进入电梯,心头上就有底了。有一些在想心事的人随大流也走了出来,等到发现有异,电梯已离他而去,只好再次等待。这很像一个人的过程,有的很顺利,青云直上,有的则中途出错,此后就一直落人一程,再也追赶不上。这也使人乘电梯时不敢分心,抬头看数,从而顺利地到达目的地。记得清人金圣叹说过:“如众水之毕赴大海,如群真之咸会天阙,如万方捷书齐到甘泉,如五夜火符亲会流珠。”金圣叹那个时节没有坐过电梯,但他描写这么一种趋势,都是对目的地的强烈渴望,这和乘坐电梯没有什么两样。

先进来的一位时尚女郎,香水的气味瞬间弥漫了轿厢。接着又进来一位中年男子,正在一嘴轻一嘴重地啃着一个热气腾腾的韭菜饼子。韭菜的气味不甘示弱,一下子就和香水味搅成一团,让里边的人饱享了两种气味的巧妙结合。在这个城市,卖小吃的在一条街,化妆品在另一条街,气味各有界限,如今融在一起,没有人吭声,心里总是觉得奇妙。再说,他们自己携带的汗水、喘息,还有疲惫的呵欠、怨艾的情绪,也渐渐释放了出来。每一个人都把自己当成匆匆过客,也就不计较短长,静静地站着,毫无表情地看着变动的数字。每个人在写字楼里都守着自己的一摊忙碌,见面最多点头,从不打听,几年过去,他们成了一群非常熟悉的陌生人。

不少剧情是在电梯里展开的。通过这个上下浮动的空间制造惊险和浪漫。电梯的产生给影视剧多了一个道具——如果是旧日楼梯绝没有这般曲折的效果。追踪和寻觅是常见的情节——一个赶不上电梯的警员心急如焚,便沿着九曲回肠般的楼梯狂奔,与直线的电梯比速度。到了相应楼层,嫌疑人已不见踪影,于是拔枪搜寻。把剧情放在电梯里展开是有理由的,它从地下车库一直贯串到顶楼,电梯两边是千百个房间,房门紧闭。随着电梯运行,时间和空间同时展开,构成一个庞大的立体世界。一个人藏匿其中,若沧海一鱼,在电梯的变数中游移无定。这个剧情就复杂和有趣起来了。一无所获——往往是如此,那个嫌疑人已经逃之夭夭,捕捉者劳而无功,只好乘电梯落到实处,收队。如果没有电梯,只能在低矮的平房里展开,画面肯定乏味得很,平面的描述,总不及立体交叉更多刺激,是电梯实现了人在高处表演的可能。

电梯惊魂的事不时传来。一个人利用电梯,不是想快上,就是想快下,省去步履的辛劳。许多人千万次地上下,安然无事,有的人却被困在空中。偶然——我们往往会如此言说人生中的某些不确定性。事先毫无征兆,忽地发生,猝不及防。人悬浮在空中,仰望数字早已熄灭,内心就慌乱起来,许多不好的预感云集而来,在黑暗中失神失色。回想一个人站在南方潮湿而坚实的地面上,安详而平静。我喜欢赤足而行,地面所有的气息和凹凸,都由足底而上,爬满我的全身,一个人的体验和幻想,多是在地面上萌生的,因为此时心事懈怠、松弛,万象萌生。地面上的日子让一个人的底气增长了不少,被阳光照彻,说着很豪气的话语,做着高调的事。而现在悬于空中,虚的成分上升了,连呼救的声调里都带着长长的哭腔。人发明了飞行器,从实地飞升到了空中,说起来是人衍生出了翅膀。和一只鸟不同的是,翅膀不是生在两胁的,更不是靠自己调节的,那些从空中坠落到地面的人或物,都以开花的状态迸溅出来,这使我进入高空时都有一种不测的念头。电梯次飞行器一等,它稍稍使一些脾性,让进入它腹中的人们,在这个俗常的日子里变得格外不快。

在我常乘坐的一架电梯里,每隔一段时间,营销员就会来换上新的广告。我猜度这是小区物业赚取外快的一个门径——商机就是如此,连一个狭小的空间也钻了进来。由于空间小,广告就显得十分浓缩,以最简的方式来表达复杂的意思,让广告上的几根线条、几句话,进入乘坐者的脑海。电梯里的时间很短,也很无聊,于是阅读广告以排遣。这和乘飞机相似,行程无聊,就读航空杂志。人被空间限制了,就显得很无奈。电梯里的广告越发多了起来,甚至粘满壁上,使人进入之后,视觉上嘈杂起来。我喜欢毫无装饰的空间,色调柔和、质朴,不必有意添加。我相信有很多人,也如此,却无法阻挡越来越多的浓艳色调,人在电梯里,如在色谱中。浓艳之色比素淡更有力量——这是对视觉而言,它们勾走了人们的眼神,只要瞟上一眼,广告的目的也就达到了。素色往往隐藏在常人熟视无睹的事物当中,不会跳出来召唤。眼神的这种趋向不禁使我有些忧愁,素色中那些隐喻、暗示、象征,都被巧色直截了当地遮埋了。清雅的、阴柔的、冷清的,这些因素渐渐让人失去了关注,如同一个吃惯了浓酽食材的人,面对清淡,已经不能品味出它的鲜美。清人刘开曾说:“藻绘沸腾,朱紫夸耀,虫小而多异响,木弱而有繁枝。”想一想电梯小空间,也就是世界大空间的缩影。

不少人有住在顶楼的乐趣。如果顶楼买不到,就向下推,希望在高楼能够远离尘嚣,看到地面上看不到的景致。这和我的想法正好相反,我大致选择在六楼与七楼,这个高度可以让我清晰地看到春日里枝条上新生的细芽,可以清晰地看到草坪的青绿。如果有兴致,我就不乘电梯,一溜小跑下去,或者轻松地走了上来。电梯的出现削弱了每一个人的脚力,以至于健走者少了,神行太保更是难觅。住顶楼的人,每日运用电梯的时间最长,对它的关注也就越明显——高层建筑成为发展趋势之后,电梯的品质就受到了挑战。就像一群马拉松选手,出发之前看不出善跑与否,直到跑了一个小时后,慢慢就显现出来。衡量电梯的品质就是让它作长时间的线性奔跑,最终那些品质不佳者理所当然退出市场。我们在衡量人与物时,通常就是以时间的长度和空间的广度。“道远知骥”——这句老话虽然没有什么新意了,还是可以作为真理的。电梯的一生就是奔走,就像行者徐霞客,一直要到双足俱废,才让人抬走。

旧日小区在设计时没有把电梯纳入其中,当时并没有意识不妥。人渐老迈,只好望地面而兴叹。即便勉强下来了,再返回楼上已全无能力。如果有电梯,坐在手推车上,轻易就到达地面,让朝阳的光明照遍迟暮的身躯。有好事者召集各楼商讨,让没有电梯的日子成为过去。出资的计算是很有技巧的,一楼二楼不同于三楼四楼,顶楼就更为不同了。计算不纯是数学的公式,还有许多生活因素被吸纳进来。电梯的进入改变了楼层的经济价值,有的提高了,有的降低了,尤其是高层,在买卖上显示了明显的优势。每个人都是生活上的数学家,几轮商讨下来,有人赞同,有人则坚决反对,以为原先状态最好。大凡一件事情没有全面规划停当,就像老僧碎补衲衣、医士合成汤药,生出许多败笔来。电梯显示了一种新的生活速度,还有这种速度带来的美感,譬如秩序、力度、数量,使人们在进入它的内部时,有一种解释的轻松。由于每一个数字的跃动都需要力度的提拔,这一笔开支就多出来了。对于经济拮据的家庭来说,电梯就是一个耗钱的主,不装也罢。那些住在低矮平房的人家,终日屡于平地。没有电梯,借助双足的慢行,双臂随之协调起来,美感生焉。日子里少了一种机械的依赖,也就持有了更多的旧日痕迹。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个关于淮南王刘安的事件,说明一个人有了上升的机会,决不会一人独往。一个住在高层的人家,他具有的乘坐电梯的权利,使他把一些和自己有关的品类,也一股脑儿携带上来,让它们面对幽深的下方,都呈现出一种俯视的角度。爱犬开始有些不惯,它灵敏的嗅觉来自滋润的土地,使遥远处的气味、声响,一一为它接纳,作出判断。它们在广大的土地上奔跑扑咬,一路尘埃漫起,然后各自回家。土狗的生活大多是散漫无羁的,生存在乡野的底层,也就浑身乡土气味,该叫就叫,不该叫也叫。高楼宠物很有一些是名品,金贵稀罕,每隔一段就要花钱做一番护理。本来就不实用,高楼上久了,对于气息、动静的察觉,似有若无。它们的祖辈凶猛骁勇,到如今渐渐转为畏缩、柔软,甚至见了人就退缩、失声。一条狗是凭借世上的气味回到记忆的,气味复活了它们以前的那个世界,现在它们回不去了。一些需要汲取地气的植物也跟着来到高层。主人一家去欧洲游玩,门窗闭合,待回来时已见一地落叶。当初它们在老家华滋的天井里是何等恣肆,枝条延展,绿叶婆娑。夏日来了,长势上还带了一点野性。升高的空间意味着远离地面的气息、温度、湿度,远离已是惯常的身心生活,这也使动物、植物的感受极不确定,渐渐苟且。事实是,即便飞鸟,也是适宜地面生长的,地面上有适宜生长的一切。只因为有了电梯这个神奇之物,让它们流连于高空。“高处不胜寒”,当年只是东坡居士的一个联想,现在,有过电梯经历的人,可以解说得更为细腻。

时光在上下之间悄然而逝。一部服役到期的电梯,不能自主去留。往往因为管理者的松懈,会让它继续运行一些时日。但是终了,肯定要换上一部新的。这很像一个春风得意几十年的人,还是要从高处退下来,落实在平地上,不再被人抬头仰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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