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圆实的沉日

作者: 吴礼明 2016年02月20日优美散文

下班,傍了晚,走在路上,猛见西坠的红日,很大很圆,就挂在前方山岗上,一时震惊。已经多久没有见过了?似乎已经几年,或者二三十年了吧?我在哪里?我现在在我所处的位置上?好像总是那么忙乱,忙完这事忙那事,然后是匆匆地赶路;再不就是,低着头继续做着属于自己或者不属于自己的事。总之,在无休止的物与事之中,竟至于不能自拔。而此时,陌生、亲切、惊讶的心情,可谓兼而有之。

没有人知道我走在路上的心情,连我也许也不知。惟有风呼呼地响着,它从北面吹来,形成一个夹角,切在我北面的脸上,并拍打着,凌厉的感觉还是很强烈。而我惟有行走,脚步砸在地上,有时嘣嘣作响,似乎显得深沉而有力,才能抖落掉一些这阴沉的风所给予我的刺痛感。而在此之前,有年轻人回忆说,“常看到吴老师背着个单肩皮包,风把头发吹的一抖一抖的,步步有力的走在学校操场前的路上”。那时,那时在哪里,似乎永远只在记忆之中,而我似乎差不多已将其忘却。只有追忆才是新鲜的,才能追回一些,梦回一些。“梦回古国三千里”,又似乎是太过遥远的事了。

而现在,我就走在路上。是的,在路上,茫茫混混地接到很远的地方。只是偶尔一瞥那远处,不远处的荒岗上,感到树叶落了,然后枝桠光秃秃的,高高低低地错落着,于是感到,也许在那烟霭混合的地方,还有那么一丝丝的愁绪吧。

对于西坠的红日,在我的记忆之中,还是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可能还是做学生的时候,与所有住校的孩子都住在学校西边的山岗上,东面是我们所栽种的油桐树林,西边是散散落落的不属于学校所有的松树林,唯有脚下的一条算是笔直的大路横贯南北。它们的一端,我们都知道,而另一端,朝南,通向哪里,谁也说不清。某日的傍晚,应当是夏日,或许是秋日了,也是饭罢,看到一轮壮丽的夕阳,那么硕大,那么浑圆,似乎还有黑子在其间闪动,还是孩子的我们,正在神侃,却于不经意间,被眼前这一奇观所惊呆。但它却极为安详,不为所动,不紧不慢地,从从容容地将光线一点点地收拢起来,晃在云彩上。于是你看到了肃穆和庄严,曾未有过的感觉,从头到脚,似乎还夹杂着一丝丝恐惧在其中。时间仿佛凝固,但光线忽而暗淡下来,然后它把世界交给了夜幕和姗姗来迟的月亮。只有此时,整个世界才宁静下来,然后是嘈杂的乱虫四面叫起。

多少年后,这个印象都刻在我的脑海里。然而有一天,它竟然悄无声息地消逝了,无影无踪地,我根本无从察觉。在无边的暗夜般的世界里,我和我们很多人都像鼹鼠,住在土穴中,退化了视觉,在夜色掩隐下出来捕食,吃昆虫,也吃植物的根。但更多的时候,则是用了身上长出来的利爪,无分日夜地掘土,做着连自己都木然的事情。最可怕的事情是,你听不到,看不到,在身边,在远处,究竟还有什么,还有多少,正在发生,正在消逝。于是挣扎,苦痛,难耐,煎熬,愤怒,绝望,……种种滋味都一一品尝。但久渴的思念似乎也更强烈了。当一切都经受糟蹋,连仅存我颜容的我的荣光与尊严像散弃的落瓣,也都被混杂进污泥之中。而现在,在这里,它竟然在此时复现!它从前方的楼尖上滑下,然后从容地在树林间留下一个硕大的剪影,而其光亮似乎在那一瞬间更是强烈无比了。

真正说来,多少年来,我都是背对着西方,上班的时候,光线是从后面照射过来的,而下班的时候,夹杂在城市的高楼之间,巷子的缝隙里都是杂物和树木,连天空也变得很逼仄,所以很难寻得它的踪迹。而当它出现在我的头顶的上空时,我根本无法直视。我只感受它的炽烈与灼痛。而更奇怪的是,我很长时间都被方向感所困,以为东方,恰恰后来被指认为其反向,而所谓北方,又正是我所迷糊的南向。我迷失在一条条路上,时常不辨牛马,甚至荒唐得指鹿为马,竟至于三四年都不知道几十米之外的另一条贯通南北的大道的名称。而它的实体——淮河,我曾经数十次地横跨和俯视。更为致命的是,我又正被眼下很多琐事苦苦纠缠着,甚至连呼吸都急促,又哪里还能够顾及也许只有散步的时候才抬望眼而得以睹见其金光灿灿的所在呢?

现在,幸亏有一轮夕阳,正在西坠的夕阳就在前方啊!我可以说在理智上,我终于知道了我十多年来所误以为的方向差,但是,它并不在我的下意识里,这可能是极为糟糕的事情。只有到了旷野里,在树低草覆的平野,或是高低错落而无碍我视线的高岗,我才感到了一种真实的存在,一个我可以从容辨别而轻松地面对了。也正是在那里,夕阳,变得异常的壮伟。也正是在那里,枯黄的已经倒覆的野草,散发出金黄色的光亮,而其光源,正是快速西沉而不觉的夕阳。至于平时看似斑斑点点的黄土斜面,这时候,也呈露其高贵的筋骨,风已寒凉,但苍然欲赭,而愈发深沉厚实起来。

当然,还有绿色,绿草与绿树,瑟瑟地哆嗦于寒风中,光景似乎也很惨淡。不过,只要有光与亮,我还是感到它们的矜持与坚持,像一个个没落的贵妇人。她们的眼里,始终有一股无法漠视的冷与苍然。而每每此时,我一瞥我前面西天的夕阳投射过来的光线,感到它们竟然变得格外地温暖而温柔起来。于是过一会,可以预见的是,像树桩一样的路灯就要次第亮起来,它们也会学着夕阳的样子,将橘黄的心怀呈露,于是,彼时的夜色也将变得有些诗意了。这是可以期待的。这样想着,这时候,消失在前面不远地方的路况,似乎也变得含蓄而诡秘起来。

现在,即使走在这样的路上,还是免不了时或产生一种错觉。我是怀疑起来我自己是否在设法遮蔽并遗忘一些什么。比如刚才我走在旷野里,明明知道前方就是西边,阳光斜射在地面上,而一涉足于亮着路灯的市内的线路,顿时时空错乱。我知道,是街道、路面并大大小小的建筑们合谋的结果。而有些花仍然开放,有些绿树仍然抽出新芽,流动的水的背后是电动的升压。而这个城市,自建市起,从来就没有认真地进行过规划,而是依势象形,像汹涌起伏的浪涛,并且还要用很多枝杈与岔道扰乱你的双眼。就这样,你不得不依从一种习惯,然后重新定义一种方向。但这样的结果,你依从了它就将与世界分隔,而保持一份心中的持守,却是心与这座城市越来越远的分离,而最后竟至于拒绝。

还是回到野外,最好是旷野,你的呼吸,你的判断,都将恢复到常态。但是,迷途易入,而出迷何其困难!

今天,又见到了一轮圆实的沉日,还是那么肃穆,安闲,甚至将其隐秘的楼阁和烟云,都呈露在我的目前。中午我还在嘲笑妻子,她说太阳出来了,我说它的周围还水滋滋而颇为乏力呢。现在,天空虽非明朗,却也有苍茫的写意。待我走到另一个平坦的地带,滚滚的云流已经暗淡,变得浑浊一片,惟有前方楼宇的边缘,还能见到一丝丝光亮的影子。它已经下去了,似乎总是那么一段时间的安静。随后,只有吵闹的风,呼呼地从耳边吹过,并不让人待见。

然而只有在某一个特定的时候,我才能见上它。这似乎成了一个神秘的所在。但它好像并不想让人对它存有多少念想。而此刻,大地一片黑暗,时不时地还是让人将视线转向了它。但它有它的轨迹,而我似乎永远也走不出一个狭小的区域。于是,只有在某一点上,我的视线与它的视线才有了一个相遇。似乎,仅此而已,但已经足够了。夫复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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