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爹回家

作者: 编剧赵嫣 [文集]2016年03月09日原创散文

一个月前奶奶就对我讲二爹要回来了,从奶奶的语气中听得出奶奶想二爹了。

这几天奶奶不停地打扫屋子,还特意让我爹从镇上给她买了新席炕子换上。

天蒙蒙亮,奶奶来到了大门口,她站在那里不停地张望着。看到我走出来就说:“文梦,你二爹今天就要回家了,他有十三年没回来了,不知他还能不能找到家?”

今天一早我爹、三爹和堂哥早就去离我家十几公里的镇上接二爹去了。

我告诉奶奶:“有我爹去车站接二爹,肯定能找到家。”

奶奶掐着手指喃喃地说:“唉,你二爹属鼠的,按虚岁今年五十有二了,也不知他的心里还有没有俺这个娘?”尽管二爹十五岁就离开了崤山后,我感觉他在奶奶的心里还是有份量的。

我家的门口已经洒了水打扫干净了。鸡被抓进鸡笼里,那只灰绿色的大鹅被赶进了猪圈里,大鹅一时还不能适应那里的环境,它伸长脖子用坚硬的嘴在猪的身上狠狠地拧咬着,粉白的乌克兰肥猪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无辜地缩在猪圈的一角躲避着。院子里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

赵姓的女人们都来到了我家帮忙,她们在各自忙活着,妈妈正在收拾刚宰杀的老母鸡,三妈挽着袖子用剪刀扩开鲅鱼的肚子。四爷爷家的瑛姑姑在淘米,她用长把葫芦瓢舀水清洗盆里的米,把洗好的大米倒进柴锅里。大妈坐在一旁择菜,二爷爷家的玉梅婶子在清洗刚借来的一筐碗碟,每个人都在忙着手里的活,脸上都洋溢着喜悦。

我也没去上学,留在家里和大人一起忙活着,妈妈让我去菜园拔些青菜回来。

我提着一篮子菜刚进门,突然被人从身后撞了一下,菜也撒了一地,我抬头看到原来是晓红堂妹,她跑进来着屋里的人高喊着:“来了,来了。”

“谁来了?”我妈问道。

“俺二爹来了。”晓红气喘吁吁地说道。

我妈和屋子里的人都放下手里的活往外跑去,我也跟在她们的后边来到院门外,看到门口的人群在往村东的方向移动。奶奶也跟在后面快速地挪动着她那对又尖又小的脚,跟随着人群往东走,远远地看见从玉米地的缝隙中骑过来的自行车,这肯定是迎接二爹的人回来了。

我随着人群往前走着,想看看在京城当军官的二爹是个什么样子。

前头第一辆车是树成堂哥,他的自行车空空的。我妈扯着嗓子高声问道:“树成,你二爹呢?咋不见人呐?”

堂哥从车上跳了下来,他反问道:“俺二爹还没到吗?”

我妈急了:“你这个孩子,让你们去镇上车站接人去,咋还问俺人到没到?”

树成堂哥擦了擦汗:“俺们一早就在镇上汽车站等,上午从莱阳城路过的两班车都过了,没见着二爹他们啊。”

后面去接的人陆续骑车过来,见街上围着这么多人,他们明白二爹一家还没来。

三爹生气地把自行车靠在墙边,从衣兜里掏出烟袋荷包,点上烟蹲在一旁抽着说:“电报上明明写的今天到,我们一早就去车站等,北京到莱阳的火车只有一班,早晨五点到站,应该早到了,最晚九点从莱阳发的过路车也到汽车站了。我们足足等了四个多小时也不见人影,他们是不是改日子了?改了日子也不来个电报,这不是耍人吗?”

三爹可能因为在车站等的时间太长了,他一边抽烟一边生气地数落着。

大妈有些失望了:“为他们一家忙活了大半天,饭菜都准备好了,不来可咋办呀?这么多钱,不白花了吗?”

奶奶看到去接二爹的三辆自行车空着进了村,脸色开始变得绛红。走路也不像刚才那么利索,一边往回挪着一边叨唠:“不想回来就别回来,不能这么诳骗人啊。害得俺们赵家的老老小小都跟着忙活。”

瑛姑姑劝解到:“大妈,你别着急,没准二哥他们坐的火车晚点了,咱们再等等吧。”

奶奶真的恼了,对站在旁边的大妈说:“老大媳妇,回家开桌吃饭,他们不来拉倒,咱们赵家人自己吃。”

三妈看奶奶真的不高兴了,安慰奶奶:“娘,再等等吧,也许一会就来了。”

奶奶摇摇头摆着手说:“再等就后半晌了,不等了,他的心里就没俺这个娘,他是诓骗咱们呢。”

人们随着奶奶往回走,低声在背后议论着:“看来赵二麻子不回来了。”二爹小时候得过天花,脸上落下了麻子,所以在他小的时候村里人都叫他赵二麻子。

“一晃都十几年不回来了,也不想家。”

“还是城里好啊,走了就不愿再回来了。”

“当了大官,嫌咱崤山后穷啊。”

人群随着奶奶往我家走去,他们停在我家大门口还在议论二爹回来的事情。崤山后很少有外人来,二爹回来也是村里的大事,大家都在这等了半天的时间见不着人,他们显然是有些失望了。

乡亲们越说越激动,都在数落二爹的不是,大家都感觉二爹当了大官就嫌弃生他养他的崤山后了。

忽然听到后面有一个小男孩喊着:“解放军来了。”

我顺着喊声看去,果然看到有人从村东边走过来,我赶紧跟随人群向东跑去,只见一个身穿绿色军装的人在前边走着。后面人推着独轮车从高高的玉米杆缝隙中走出来,车子的一边放着一个方方正正的大纸箱子,纸箱上边绑着一个大提包。另一边垫着条花褥子,上面坐着个漂亮媳妇,怀里抱着一个胖乎乎的小孩。

奶奶被折回来的人群推着往前走,一会儿就被拥挤的人群挡在了后面。人们在那个穿着一身崭新绿军装的人面前停下来,军人和围过来的人们打着招呼,他一边和乡亲们说着话,一边四处寻找着,他看到了人群后的奶奶赶紧快走了几步上前拉着奶奶的手:“娘,俺回来看您了。”

我明白眼前这个军人就是二爹。他穿着一套绿色的军装,上衣领子上缀着两个红领章,从衣服领子里面露出了穿在里面的白衬衫,这么洁白的白衬衫只有城里人才能穿,农村人穿上一天领子就会被泥土和汗水蹭的一圈黑印。二爹头上的军帽上有一颗醒目的红五星。我注意地看着二爹脸上的麻子,还好,二爹脸上麻点不多,可能是城市里生活好,他的脸色红润,稀疏的几个麻点像浅浅的小圆圈印在脸上,不仔细看不太明显。不像我们村的薛大麻子,脸上的麻子又深又密。二爹虽然眼睛不大,眼神中却透着睿智。

奶奶瞅了二爹一眼不说话,她突然板起脸,扭过身去不看二爹。

二爹拉着奶奶的手说:“娘,您身体还好吧,看着您老身体硬朗呢。”

奶奶甩开二爹的手,故意看着别处说道:“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亏你还认得出俺是你娘,你在城里当了大官,十几年都不回来一趟。你心里哪还有俺这个娘,有本事你永远别回这个家,就权当俺早死了。

二爹的脸上堆着笑:“娘,都是儿子不好,儿子让您老生气了。不是儿子不想您,是儿子工作太忙顾不过来,娘,儿子早就想回来看您啊。”

奶奶板着脸说:“就你忙,难道你比中央里的大官还忙?他们就没个家,人家也十几年不回家看爹娘吗?”

二爹看出奶奶真的生气了,他只好不停地安慰着奶奶。

其实看到二爹奶奶的心里已经不生气了,可是还拉着脸问二爹:“你下了火车没去镇上汽车站去哪儿了?你的兄弟们在车站等了你大半天也没见着你的人影,害的他们白跑一趟。”

二爹指着往前走的推车人说:“娘,我在晁家庄下的车。”

奶奶问道:“晁家庄离咱家也不算远,咋这个时辰才到?”

二爹告诉奶奶“晁大哥硬是给做了荷包蛋,我们吃了荷包蛋才走的,所以耽搁了一些时间。”

我们胶东农村的习俗,不管到谁家,只要进了门,主家都要让客人吃了饭才能离开。即便不是吃饭的时间也要简单吃点东西,这是接人待客的礼数。

奶奶这才看清楚推着独轮车的是晁大伯。奶奶认识晁大伯,当年二爹在地主家里做长工时,晁大伯经常帮他干活挑水,二爹当年回家说过在地主家抗活五年时间,晁大伯没少帮他。

奶奶仍然板着脸说:“娘白养活你了,在你的心里,娘还不如个外人。”

二爹笑着脸:“娘,是儿子错了,儿子不该惹您老生气。”

奶奶还是沉着脸嘀咕着:“这么多人在等你,你倒好,不进自己家门先去别人家,你走吧。”

二爹看着围上来的人群,有些窘迫地站在那里。

这时二妈走了过来,二爹赶忙把二妈拉到了奶奶面前:“刘静,快!快叫娘。”

二妈甜津津地叫着:“娘,您好啊!” 二妈穿着深绿色翻领西服上衣,蓝色涤卡裤,西服上衣裁剪的很得体,呈现出二妈那优美的体型和细挑的腰肢,粉白格的确良衬衫,领子翻在绿军装外面。和二爹不同的是,二妈的军装上没有红领章。

二妈给人第一眼的印象就是漂亮,她那圆润细腻的脸盘,浓眉水灵的大眼睛,丰满的嘴唇,一头乌发齐刷刷地垂直在肩上。两个浑圆的乳房凸起耸立,那身子窈窕的不像是孩子的妈妈,倒像二十几岁的大姑娘。

看到二妈,奶奶的脸色马上变了个样,她的脸上露出了笑纹,就像一朵盛开的菊花。

奶奶拉着二妈,抬头仔细地端详着:“俺好着呢,孩子,你可好啊,就你们两个人回来了?”

二妈热切地说:“娘,我们都挺好的,孩子们也挺好的,他们很想念您啊。”说着二妈转身向后看去“我们把您的小孙子成武也带回来了,让您老好好看看小孙子。”

晁大叔推着独轮车走过来,车上坐着一个白生生胖乎乎的小男孩,看起来也就四五岁的样子,奶奶曾说过成武比我小三岁。

堂哥接过晁大叔的独轮车,晁大叔憨憨地对着奶奶笑,奶奶也笑着高声喊着:“大侄子,让你受累了,快家里歇着。”

二妈从独轮车上抱起成武,指着奶奶说:“成武,快,叫奶奶。”

成武看着眼前这个老的瘪嘴驼背的老太太,他低垂着毛嘟嘟的大眼睛怯生生地喊了声:“奶奶好。”

成武一眼看上去就是城市里的孩子,穿着干净的蓝色涤卡衣服,他长得像二妈,白嫩嫩的脸蛋圆乎乎的,眨着一双大眼睛看起来是那么有神。

奶奶答应着,看着像洋娃娃似的小孙子,喜欢的不得了。

二妈逗成武堂弟:“成武,你想奶奶吗?”

成武抬头看了奶奶一眼,奶奶正眼巴巴地看着他,成武很懂事地说:“想。”又感觉不对,他转身对二妈说“妈妈,我以前不认识奶奶,那我可怎么想呀?”

大家听了成武的话,都笑了起来。

我也感觉成武堂弟很可爱,他说的普通话很好听。

奶奶拉着干净可爱的小孙子,嘴就一直没有合上:“走,回家,快回家歇着。”

二爹招呼着晁大叔一起走进院里。

身后的人纷纷议论着:“看看人家老赵家的儿媳妇,长得像电影明星。”

“还是赵二麻子有本事,第二房媳妇还能找到这么年轻好看的女人,比大房媳妇还好看。”村里人不习惯叫二爹的大名赵卫国,都习惯地叫他赵二麻子。

“人家现在是京城里的大军官,不漂亮的女人他也看不上。”

“你们看,赵家的儿媳妇长得真俊,多像电影《野火春风斗古城》里的银环。”

二妈一直拉着奶奶的手,左一声“娘”右一声“妈”地叫着,叫得奶奶一直合不拢嘴。

村里的乡亲们随着二爹一家人往前走,一直跟着走进我们家院子里,大家都想好好看看这城里来的漂亮媳妇。我四处打量着身边的大妈、婶子、姑姑和姐姐们,确实没有那个能像二妈那么好看的,原来我感觉瑛姑姑就是最漂亮的女人,可是和二妈比起来,瑛姑姑就略显逊色了,二妈的漂亮是一种大方贵气的美。

院子里的人越聚越多,二爹拉开了提包,从里面掏出一包糖分给乡亲们,有奶油的也有水果的。大人们拿着好看的糖块不舍得吃,都把糖块攥在手心里,准备留着拿回家给孩子们。

奶奶拉着二妈进屋,瑛姑姑在正屋里烧火,妈妈和大妈婶子们都在屋里忙活着。二妈第一次回老家,和家里的人都不熟悉,她跟着奶奶一起走进屋。奶奶不管是亲的疏的妯娌小姑子挨个介绍给二妈,二妈礼貌地点着头,微笑着一一和大家打着招呼。她看到大妈在洗菜就要过去帮忙,大妈推二妈进屋里休息,大妈高声地说:“俺知道你们城里人干净,你放心吧,俺会把菜洗干净的,你大老远回来一趟不容易,哪能让你干这糙活,快上炕歇着吧。”

奶奶拉着二妈进了东屋,东屋是奶奶睡觉的屋子,土炕上新换了高粱杆的外皮编制的粗花纹炕席,奶奶把被子褥子都叠起来放在炕西头,炕席用湿毛巾反复擦的一尘不染。

我和一群小孩跟随着二妈涌进了东屋房间里,大家挤在炕的周围,看着二妈的一举一动。

奶奶对二妈说:“走了这么远的路肯定累了吧?别嫌农村家里脏,快脱鞋上炕歇会吧。”

二妈说道:“娘,我不累。”

二妈说着脱了黑色的皮鞋跳上炕,脚上露出了一双好看的蓝色花图案的尼龙袜,比我们穿的土红色粗线袜好看多了。

瑛姑姑把泡好的茶端上来,给二妈和奶奶各自倒了一杯。奶奶也爬上炕,她坐在炕沿上,两只又小又尖的脚有些拘谨地耷拉在炕沿下。二妈就像我们这里的新媳妇,坐在炕头上从兜里拿出糖块分给我们几个小孩。

奶奶嫌小孩子们太吵,让我带着拿到糖的小孩们去街上吃糖。我的心里像长了草似的,在外面呆不住,只兜了一会儿就又转回家。

堂哥把借来的两张矮桌子摆在院里,我也想着法子找活干,把提前找来的马扎和板凳摆在桌子周围。

我爹走过来把我拉到二爹的面前,二爹看着我上下仔细地端详着:“文梦都这么大啦,以前只见过她周岁照片,变化真大,越来越好看了。今年几岁了?学习怎么样啊?”

听了二爹的夸赞我抢着回答:“二爹,俺八岁了。”

我爹告诉二爹:“文梦学习还不错,在班级总是前三名。”

二爹听了点点头:“不错啊文梦,好好学习,长大了准有出息,这孩子长得好看还聪明,真为我们老赵家人争光了。”

听了二爹的夸赞,我心里美滋滋的:“二爹,你能带俺去北京吗?俺想去看看北京城是啥样。”

二爹乐了:“好啊,等我们回去的时候,你跟着一起走吧。”

听到二爹这么痛快就应允了,我的心里这个乐呀,着急地问道: “二爹,那你啥时回去。”

二爹说:“很快,我们住一个礼拜就回去。”我的心里有些纠结,既想让二爹在老家多住几天,又盼着他早点带我去北京。

赵家的男人们围坐在了桌前,我爹打开了二爹给奶奶带来的半导体收音机。二妈挨着奶奶坐下。

按我们当地的习俗女人们是不能上桌的,她们忙着伺候远方的客人和赵姓的男人们,瑛姑姑把两瓶玲珑白干放在了桌子上,玲珑白干是我们当地最好的酒了,大妈和婶子把酒杯摆上,接着端上来一大盘蒜泥鸡丝拌白菜丝、蒜泥拌茄子扁豆、刀切肉皮冻,大妈特意把熏鲅鱼,小鸡炖蘑菇放在了二妈跟前,大家一边喝酒一边聊天。

他们开心地聊着天,说着以前的事,不时传来二爹爽朗的笑声。

二爹回来了,家里比过节还要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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