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极春水生

作者: 灯下的浅蓝 2016年03月30日优秀散文

北方大地呈现出一种格外的庄严静穆,大风吹响苍穹,滴水转眼成冰。时间,仿佛只是单纯地从万物表层滑过,并不带走什么。在极致的低温中,似乎一切停止了裂变与生长,停上了欲望与衰老,凝定成静思、自省与盼望的状态。

此时,天地有静气,却并非死寂,只是庄重,是醒觉,是冷彻骨髓之后的平和与大悲悯。适宜静坐,灰心,看破和放下。是《红楼梦》里宝玉赤着脚,披着大红猩猩毡的斗篷,似喜似悲,在岸上对着父亲最后一拜的天气。

极致之寒仿若凛冽的痛意。但我在零下10度的中原,仍不能想象零下20度、30度、40度的北方之北。冷热亦如心情、境遇,所有悲欣交集的感知,难以分享,再多的述说亦不能抵达。

记忆中的大寒天气,土地冻得硬梆梆,石头一样惨淡、发白,树枝像骨骸一样在风中摩擦,震颤。母亲用冻得通红的手,做饭,洗碗,喂猪,喂鸡。她刚洗过的衣服、被单,往院里太阳地儿一搭,一会儿就冻得硬梆梆像一张张牛皮纸,敲 起来“嘭嘭”如鼓。我们姐弟穿着小棉袄,袖手缩肩,抵抗着大风的阻力去上学。

冷风搜尽稀粥、馒头刚刚提供的暖意。脚冰得像木头做的,棉鞋也冻硬了,仿佛木壳子,跺在路上,发出“咔咔”的响声。我不喜欢我的黑棉鞋,它只是老头儿们穿的靴子的缩小版。我的商品粮户口的女同学,穿的是咖啡色条绒靴子,鞋带两端结着悬铃木果实一样的毛球球,又洋气又漂亮,她们有时弯腰将松了的鞋带打一个蝴蝶结系好,那半曲膝弯腰的姿势真美。她们平常也穿接襟的上衣,像公主裙的式样,胸口处镶着边打着一排下垂的细褶子。我贫穷劳累的母亲,由于裁衣技术有限,不想求人,也为了省事,总是给我做最简单的式样,仍然是大人们衣衫的缩小版。

上课时,我将借小姑妈的浅粉色的晴纶围巾扎在脑袋上,但风仍从袄领缝隙钻进来。虽然冻得了感冒,流着鼻涕,但因母亲管得严,不许旷课,吃了药,在低烧的疲倦中,仍然坚持上课。风冲撞着玻璃,从椽眼里弯弯曲曲钻进来。我的手冻僵了,仍咬牙坚持着。后来,我就成了一个在学习上特能吃苦的人。

有一年,去参加一个短期培训。回到单位上班时,见我们柜台上多了一个小伙子。刚毕业的大学生,个子不高,皮肤微黑,瘦瘦的,有一双精亮又精明的黑眼睛,和女同事们有说有笑,相处很融洽。

那时候每个月我们都要轮流值日一次。除了打扫营业室内外卫生,还要开关几扇铁条焊的推拉式防盗门。开关门是我最怕的,因为年久生锈,那些错动折叠的铁条很难拉动。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每次值日,他都帮我拉门。“让我来”,他说,“你个子这么小,拉不动的。这活儿都不应该让你来干。”后来我们已不在一个柜上。但他表示自己是单身,又在单位住,闲着也是闲着,不过举手之劳。我也便受之安心。

仍是一个寒风号叫的早晨,天冷极了,像极了此时的大寒天气。我值日后坐在柜吧前营业,约摸9点钟的时候。他忽然出现在我冰凉的大理石柜台外。郑重地对我说:“对不起,今天早上我没有来替你拉门。上班的时候,我骑着摩托车摔到一个施工路面的土坑里了,牙齿碰坏了,刚去医院回来。”

我呆呆地望着他,点点头。这才注意到他的嘴唇肿胀,隐隐有血痕。

“没事吧?”

他慌忙安慰我:“放心吧,已经没事了。就是因为没替你拉门,我心里挺内疚的,来告诉你一声。”然后有点艰难地冲我笑一笑,转身走了。外面是寒天冻地,灰色的街道和木叶脱尽,枯枝耸峙的粗壮悬铃木,电线在风中颤抖着。

多年之后,他已娶妻生子,到远方上班。我也经过读研,换工作的曲曲折折,到异乡落脚。我们久未通过音讯,各自如飘蓬在人世辗转,承受生活加诸的种种悲喜与平淡。这个大寒节气的上午,没有课,穿着棉衣棉裤在清冷的公寓里偶尔想起旧事,他这个郑重其事的道歉,让我内心泛起复杂的滋味。那时,我已为人妇,对于年轻同事的好意,只能内心感动而已,连这感动,也不可多加流露。那样的话,既可能引起误解与期待,也显得不够稳重矝持。但有些细节是不能忘记,有些温暖,便是在这万物凋零的荒芜与绝望中,也像一股春风,一茎绿芽儿,能让人温暖与看到人性的美好。

下午,风势减小。戴上手套口罩,牵着我的小狗去外面走走,经过花坛中那几棵开得很俏的黄蜡梅,一路走到河边。岸柳的枝条仍然瘦硬,在风中“铮铮”抖动,却有些泛金黄。细看,暖阳的地方,迎春已抽绿条,辛夷木则苞芽微胀,有欲萌迹象。万物的体内,可能都有一只钟表。“嘀嘀答答”,分秒不差地记录着时间。每年只要到了春节前的三四天,我必然脸颊开始发痒过敏。起初几年,总当是护肤品没有用好,后来才悟出,是春天的缘故。尽管那时候寒意犹浓,但身体发肤对四季的自然感应,竟是比我们的心还要敏感。

古书说大寒分三候:“一候鸡乳;二候征鸟厉疾;三候水泽腹坚。”就是说到大寒节气便可以孵小鸡了。而鹰隼之类的征鸟,却正处于捕食能力极强的状态中,盘旋于空中到处寻找食物,以补充身体的能量抵御严寒;在一年的最后五天内,水域中的冰一直冻到水中央,且最结实、最厚,孩童们可以尽情在河上溜冰。但我面前的洛河,则满眼都是滚动的绿波。仿佛它蜿蜒的河床,是冬天的一道破绽,那马上将来的春天的气息,已经被泄露。

而孵小鸡,倘若不是用人工方法在暖炕上进行,那一定得母鸡抱窝才行。母鸡身体里也定然有一只钟,在大寒的节气里,忽然像发了相思病一样,脸红如醉,不思饮食,身体害懒,趴在窝里不肯动弹,用木棍儿捅捅也不肯起来。母亲便大喜。先用干净麦秸在屋角落垫个好窝,挑一二十个新鲜无瑕,又大小适当的鸡蛋盘在一起,将母鸡抱过去。它有天然的母性,蹲在上面,翅膀围护住蛋,陷入长长的期待和沉思,一天到晚不舍得动,粮食和水送到身边,才肯起来啄几嘴。那早晚,会有接二连三的母鸡抱窝,最早的那个既已达成心愿,剩下的,母亲一边吆喝,一边用棍子将它们从窝里反复赶出来,不许睡觉。有时此法不灵时,就给它冷水里洗洗。深陷相思病的母鸡,激灵灵几个寒颤,顿时从梦中惊醒一般,脸上红潮消褪,又渐渐回到无情无欲,刨食玩耍的状态了。21天后,迎春花已开,细草已萌,一群“叽叽”叫着的小鸡娃儿就接二连三啄破壳出来了。辛苦的老母鸡累得消瘦,羽毛蓬乱憔悴,幸福地吃了专给它准备的米豆,天气晴暖时,就骄傲地带着一群毛绒绒的孩子遛达到大门外找虫子吃。那时节,几乎家家门前都有一群这样的小鸡,洒豆子一样跑动着,喧闹着。

大寒节气,也好似孕育春天的那一个薄蛋壳吧。这时候,是一年冷的极致,却是春天在内部初萌,发肓,涨大的开始。如此,冷也显得不那么难耐,失望里也总交织着不甘心的努力和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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