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村庄

作者: 家村 2015年02月27日优美散文

壹:再往回走

村庄是一个人生命的脐带,生在村庄的人,离开村庄的人,都在太阳下劳作,夜晚里睡眠,都在倾听吹过村庄呼呼的风声,都在蓊郁而没有尽头的树林里穿行,都坐在阳光洒满的草地上放牛放羊,都脑栽子趴在泉边喝水,周围是一片野花馥郁的世界。

这是梦的村庄,村庄的梦。它终年背靠一座叫昆仑的山脉,地貌嶙峋,高岗环抱。上百户人家,零散地居住在一个月牙形的沟壑中,一座座瓦房建造在一台台土坎上,深沟以北的房屋坐北朝南,大户有牛家、张家、王家,深沟以南的房屋坐南朝北,主要是王家,人们鸡鸣而起,相望而居。

沟畔,水流涓涓,竹林深深,溪上,有木头横搭的小桥,还有谁放在桥头的扁担,一只水桶,一口洗衣盆,那个放下这些的人,一定刚刚离去,或许是一位婶婶,她听到孩子的啼哭扔下这些就走了,在小桥松软的茅草上,还留下还没有复归原形的脚印。

是什么打乱了村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生活规律?是什么篡改了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土里刨食的生活轨迹?锁住院门举家而出打工的人家就有十多家,还有近半数人家在街道上做生意,平日也不回家,每个人家凡是有青壮年劳动力的,和读过几年书的都去了外地打工,一年减去吃穿用做苦力的能净赚2万元左右,多少会点技术的随便净赚4万元左右。谁还肯在漫山遍野的土地里种庄稼?谁还肯把自己的命运交付给收成不济的土地?在村庄,来钱的门路太窄了,来钱的周期太长了,脱贫致富的愿望实在等不及。所以,留下老人,留下孩子,踏上了开往陌生城市的火车,慢慢地,眼界宽了,想法多了,回乡的脚步被一天上百元的工钱拴住了,回不来了。

祥子回乡,是村庄里热议许久的话题。他的母亲在他打工出去后的第二年就已经病逝了,他没有赶上养老送终。他的父亲整天蹲坐在院头的李子树下,打一阵哈欠,与过路的人搭几句话,经常虚弱得扶着墙头,到了饭时候,就在白水锅里煮一碗机器挂面,院子里长有菜蔬的时候,下几苗绿菜,日子一天天在将就中凑活,清汤寡水。低保给的钱,主要买一些方便面、挂面,买几袋盐,买点醋,买点油,雨季来临的时候,买点瓦,请人到房顶去查补一下。

没有体力种地了,他们家的几亩地也与他们断了感情,再也不可能长出粮食来。曾经肥沃的土地,无所顾忌地疯长着齐人深的蒿草。

祥子决定扎下根来,在自家的门方圆,做成自己的事情,一是为了过好光阴,照顾好父亲弥补出门多年的不孝,二是为了娶媳妇,怎么说也得后继有人。祥子在村庄里、街道上转悠,打听行情寻找商机,或者找一个哪怕廉价打工的地方,也有人背后说他闲得摆膘。他从养猪开始,后来养鸡,从修电器开始,后来修手机,又学着种菜,贩菜,正月里去武山贩韭菜,贩洋芋籽,收鸡贩蛋,五月里收芦苇叶,贩桃子杏子等水果,七八月里收山中的药材,没事干的时候开个三轮车四处收废品,腊月里贩卖年货。他出门打工多少年的经验让他相信,故乡的黄土也养活人,这么大的山,这么多的人家,就不可能找不到他祥子的生计;这么美的川,这么秀丽的小镇,就不可能找不到他心爱的姑娘。

从最初离开村庄的人,到后来成群举家背井离乡的人,都在一个叫异乡的地方,孤独地过活,他们无法割舍这拴住一个人出生与命运的血脉,在向城市的融入和突围中,在碰壁和挫折中,在多少年和而立之后,还试图用梦境,绘制故乡一村一落一房一屋的地图,还试图用另外的精神还乡的方法,重返归乡的路程。

许多时候,在没有屋檐没有泉水的地方,对着空气的焦灼,对着难以规避的世态市井,我们老是怀念坐在大树浓荫的屋檐下,用马勺喝水的酣畅淋漓,老是想起村庄里,那镜子般闪烁着阳光荡漾着月光的山泉,老是记起村里那个叫小芳的姑娘,在玉米林地边如花的笑。

大山上积着初冬的雪,荒原上奔跑着种庄稼的摩托。打工返乡的祥子一边在山梁上砍柴,一边听着手机嘹亮的歌唱,“你的脚步流浪在天涯,我的思念随你到远方,谁的眼泪在月光中凝聚成了霜,是你让我想你想断肠”,祥子粗糙的歌声偶尔被风传下山梁,在这空空的山谷中回绕。那站满荒原树叶脱落掉的枯枝,在风中,空寥寥地为他拍响巴掌。

他的婚事在四年前,输于另外一个村的小伙子的竞争。那一年,他在武汉打工,为了挣更多的钱,他白天在建筑工地上,晚上在火车站当装卸工,临近年关,由于分包工程的老板卷钱跑了,他近半年在建筑工地上的工资打了水漂。在他无奈地赶回老家后,已是大年初五。他把打工多年攒下的6万元钱托箱而出,连夜送到媒人家,第二天去天山村提亲时,那个姑娘的父母以祥子不上心、兄弟多、没新房的一个个硬条件,断然拒绝了他的提亲。

往回走的路上,媒人告诉他,那家小伙出了8万元礼钱,年龄上比姑娘要大八九岁,离过婚,但没有孩子,五年前就盖了一座大四间的平顶房,已经约定在端午节前后成亲。祥子望着紧忙走不出去的深谷,好像陷入了迷境的歧途。山那边走来送亲的队伍,祥子绕到另一条路上,绕道很远的山路回家。今天对于祥子,他三十多岁的人生哗然间似乎要灰飞烟灭……

我见到祥子的时候,他的面容上还是坚毅的表情。仿佛生活从来没有对他开过玩笑。他开着三轮车飞奔出村,泥土跟随他的三轮车飘起在空中,在他一个急刹车停到我面前时,扬起的尘土把我们包围。模糊中,我看见他比心力憔悴的我还要苍老。我不知道他心里是否还刚强,他面孔黝黑,头发蓬乱,回避着我的正视。他给我装烟,点火,说要经常回来,说大军精神失常了,看(医治)不好了……

我目送他风驰电掣离去,看到他在坚持创造生活的背影。相比于大军,那天满荒原的树木,给他拍打的巴掌,应该是掌声;相比于村庄里孩子两个的那些玩伴,那天满荒原的树木,给他拍打的巴掌,应该是倒彩。

生活的本质是苦。稔熟的泥土气息中,牵绊的沟沟坎坎竟令人心乱如麻。生老病死伴随着婚丧嫁娶,立柱架檩伴随着吃酒坐席,这是我还能用文字叙述却不能用灵魂去解读阐释的村庄,是我还能凭记忆回味却耽于用灵魂去反复思量的村庄。

贰:庙梁小记

返回村庄的路程,是心灵重归童年的路程。

村东头是一座小丘,有一条大山后面纸坊、沙坝一带人们赶集必经的山路穿过。由于地势崛起,比村庄高出几截,风便格外大,风声格外紧,村里人叫庙梁。

除过每年庙会的日子,大年除夕和正月十五这两个日子,是庙里最欢闹最有人气的时节。村里各家各户都要来此烧香,叫“奠钱粮”,单身的几个老人都是热心肠,也热衷于为神灵点灯,为大家服务,一大早便坐在庙堂之内,弄一火盆,烟熏火燎中煮茶吃酒,顺便为前来敬香的人,根据家事和念想,吩咐几句暖心窝子的吉祥话。

庙有三座,一座坐北朝南的老庙是十几年前翻新重建的,一座新庙是近年修建的,一户一根木头,一家出一个人力,很快就盖起来了,一砖到底,雕梁画栋,飞檐攒顶。庙里常年供奉着二龙王,没有泥塑,只有画像。因为神的轿子在方圆的几个村庄里轮流供奉,隔几年才会来这庙里供一年。神的轿子在路上走的时候,遇见的人都要供奉掉身上的盘缠。还有一座小庙,在一间很小的房子里,供奉着土地神。

庙门平时锁着,也没有专门的先生看守。插在庙宇墙头的金黄色旗子已经被风吹破,一缕一缕在风中招展。土地庙周遭是两株冠盖葱茏的大柏树和铁匠树,四季枝叶茂密,就算这漫山遍野的树木都枯了,都黄了,它们还是老样子。小的时候那么大,现在还是那么大。

它们已经老了,看不见生长的痕迹,更看不清岁月的变化。在它之前的人们,已经没有人还活在村庄里,他们都已在深深的绵绵土中,不知道村庄的人事。老柏树挺立在庙梁上,根扎在一丈多厚的黄土中。全村的人们像信神一样信仰着它。五行缺木的人为了避祸消灾,也给老柏树烧香,拜老柏树作拜大。

烧香的除夕,鞭炮声噼里啪啦,炊烟和纸火的气息缭绕村庄上空,让家家户户都沉浸在温暖的幸福中过年。我跟着其中的一缕炊烟回家,母亲已经擀好了宽心面,锅头的水在柴禾炽烈的火焰上沸腾。

一个村庄就有一座庙。庙宇是民间的宗教,它不踞于名山之上,常矗在田野荒间,它只是农村人共同信守的一个精神寄托。在一个人的一辈子中,在村庄的邻里相处中,始终有一个底线不能越界,始终不能做违背良心逆天害人的事,始终要在做人处世中有所敬畏,因为人在做、天在看,三尺之上有神灵。

在我的小镇,没有庙的地方,就没有村庄。一个人就应该有一种信仰,没有信仰的人,就会在前进的道路上错过正道,欲望的陷阱中迷失方向。

腊月二十九的集市上,我遇见曾经守庙的老先生的儿子在马路市场上卖炮,卖香蜡纸钱。他20年前在镇上组建过戏班子,唱过戏,打过鼓,开过饭庄,闯荡过江湖。水泄不通的集市上,拥挤的人群,压根不知道他在小镇方圆的商贸圈里开着宝马做生意。那些得益于神的启示庙的护佑的人们,在村庄迷信般的宗教支配下,用勤劳和智慧,演绎着新时代的农民梦。

叁:村庄年俗

无忧的童年储藏着层出不穷的快乐,年的来临让人喜出望外。过年是岁月轮回一年中的逗号,你有什么天大的事,放不下的事,一切接踵不息的农事都要停顿下来,先过完年再说。这种停顿,对一座终年开门见山、出门过河的村庄来说,又像是岁月轮回一年中的句号,什么事情圆满不圆满,完美不完美,结束没结束,都要在年根这几天,作为终结重新盘点。

从腊八开始进入迎新年的准备,孩子们放响了鞭炮,母亲缝制了新衣,父亲砍好了柴禾,选个天晴的日子,开始从房前屋后、屋内屋外大扫除,这种仪式叫“扫霉”,一为了干干净净过年,二为了祛除霉尘晦气,男孩子还要爬到房顶上,去扫落了一秋的落叶;屋内被烟熏了一年的墙面,还要用废报纸糊一遍,打好糨子爬上梯子,一张纸一张纸一面墙一面墙地裱糊,谁家哪一年如果没有用报纸糊墙,谁家的年事一定就不欢。

从腊月二十三祭灶开始,家里面算是正式进入新年的序曲,捣麦仁酒、做饼干点心、做豆腐,杀年猪,宰鸡,煮肉炼油,蒸馒头,乡邻们你来我往,许多平日的生计,也都成了大家聚在一起的热热闹闹。

过年的气氛,年事的好奈,也都从这些千家一律的程式中体现。

庄里人忙不迭休地置办年事,储备年货,主要是利用新年彻底改善吃穿用的条件。在那些岁月,过年这么大的喜事,必须宰猪、挂挂面。宰一头喂得最壮的猪,腌制一大缸,足够一家人吃一年,寓味着年事充盈,欢庆有余。我们围在宰猪的大水筲旁边,看杀猪匠用石头剃毛、从猪蹄子开口往进吹气,把猪吹得又白又胖,然后挂在肉架子上破膛开肚。苦苦等待就为了索求一个猪尿囊,或者一个猪头里面的“鬼牙齿”。我们帮杀猪匠干活,拿刀、端茶递烟,寸步不离地跟在他们身后满庄转。

说起挂挂面,更是一项十分繁琐的手工活计,我的舅父是一位面匠,他曾每年给我们家挂挂面。上好的挂面,首先要有好面粉,正宗的青粒盘林麦,挂在面架上,面条劲道柔韧,下筷子可以掉石头,这面挂出的挂面又长又匀又滑,煮沸十分可口;其次要遵循复杂的工序,须经过和面、兑盐水、揉面、卧面、盘条、上筷子、开面、出面等基本环节,足见民间食品工艺学问的造诣。挂面最怕逢雨、下雪,水分当下收不干,便有湿漉漉的面条从上筷子断落,我守在苇席边,仔细听面条断跌下来的声音,不等舅父将面条拾起重搭在面架上,我已丸作一团,塞进火盆的炉灰中烧煻。

从吃紧的年事我过早地看到看到了光阴的褶皱和生活的指望,体悟了父母言传身教倾其所有的爱。“忽似往年归蔡渡,草风沙雨渭河边”。光景易逝,故土隔膜,三十多年流水般的生活旋涡中飘荡着童年的影子。小川不远,村庄入梦,母亲说过穷人家娃要念书的话犹萦耳畔,它在我气馁和挫败的时候鼓励我,在我感到寒冷和无望的时候暖着我,像母亲在油灯下一针一针密缝的补丁,贴心、厚实而保暖。

一帮孩子们盘亘在麦场上,摇着捻绳麻的纺车,秋千上是几个女孩。他们把这个古董当玩具,他们不知道这个村庄过去的生活,就是这样摇出来的,更不知道纺绳是一项他们的祖先祖传的技艺。

轱辘的转动发出滞涩的卡声,纺车已不够灵活,处处的楔子都已松动,像上了年纪的人,身子骨快要散架。一群白发满鬓的老年人靠在墙根晒太阳,一边咕噜噜地吸水烟,一边神仙般地抽旱烟,一边忆苦思甜,回味着过去的陈年故事,反刍着五七八年的困难生活。

村庄的第一产业是纺绳麻。秋后把地里的麻杆全部拉回来,沤到水塘的淤泥里,等麻色变黑,捞出来很轻松地就剥出麻丝。轱辘在手里摇转,一只纺车在地上向前滑动,拖出重压而光亮的痕迹,纺绳卡子夹住渐具雏形的绳子,一口口咬住大麻丝,反方向缠绕,绳子愈捻愈粗,愈捻愈紧,最后成了一根根绳麻。村庄的第二产业是做豆腐。寨子里家家户户都有豆腐坊。做豆腐靠的是精工细作。泡豆瓣,簸豆皮,粉豆瓣,烧水,杀泡,灌滤,烧浆,点浆,轧豆腐,一个环节比一个环节细密,一个环节都不能减省,在石磨子棚里“推豆瓣”,滚圆、黄亮的豆子灌入磨子嘴里,只听碾压发出的磕碰声,声声清脆,也撞击我的心灵。那时候虽然力气小,但疯狂地迷恋上石磨。多少个月色如银的夜晚,我们推着石磨开心地奔跑。

“一夜连两岁、五更分二年”。年夜里,每家都生一盆很旺的炭火,一晚上不睡觉,不吹灯,亲人团团围坐,扯着闲话坐等新年的黎明。这种通宵的守岁,相对于檐下吹进来的风和刺骨的寒冷,年夜的火苗温暖了物质匮乏的童年。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现在人们用春联替代了桃符,农家还会在门口贴福字,在圈舍贴旺字,在谷仓篅上贴丰字,都是祈求新年有个好运程。一些人家还要在门口立一根“拦门棍”,棍系松柏枝,贴着红纸写的符,据说是担心小孩子在过年时跑出去游玩,会带走家里的财气带回外边的晦气。

从年夜到初五“出五穷”之前,还要敬天神敬祖先敬灶爷,在家门口、正堂前、灶房锅头分别设香炉,早中晚饭前饭后分别敬香,大年初一还要把第一碗饭献给天神,祈福来年有个好天气、好收成。靠天吃饭的农民,在过年的时候,依然不忘苍天的恩重。

正月初一到初三,一些亲人逝去三周年未满的人家还要座纸。亲戚乡梓和友人纷纷前来敬香告慰,也勉励亲属们节哀顺变。

“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过年的滋味,除了孩子身上的新衣,手中的鞭炮、灯笼,还有长龙阵似的灯社火,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地敲锣打鼓,耍狮,舞龙,滚灯,划船,唱小曲。那些过年的时光,更让我高兴的是,一年辛苦劳作的亲人们,终于可以歇口气,吃点好的,穿点新的,用点平常舍不得用的,他们的脸上也洋溢着开心、喜气和安逸。

一碗饭,究竟能不能祈祷来风调雨顺,究竟能不能决定雨水多寡与丰收歉收?一根棍子,到底能不能聚财接福,到底能不能只进不出?我曾无数次亲眼看见年夜里丝丝缕缕的时光缓而慢地溜去,等到大年初一给长辈磕头领到几毛钱的压岁钱。

这些都不重要,在我已离乡漂泊多年后的认知里,我始终虔诚地牢记着这种乡俗,这种传统,是亲人们的朴实,是他们在艰难的环境中,仍不失去对美好生活的期冀。他们看待新年,什么事情都往好的方面想,他们的心态健康而积极,这种积极的本身,比任何东西都珍贵。

肆:水库旧事

村庄里有一座水库,准确说是在村西口有一个四五亩见方的水塘子。在水一方,便觉得在池塘和泉水的怀抱里,拥有一颗灵动的心,一颗迁徙的灵魂。那小溪淙淙的地方就是我童年的村庄。

村里人叫水坝,是因为水塘后面是一道深长的山沟,整个山上的雨水主要流淌到这里。1995年夏天的暴洪,房子大的石头从山谷里下来,淹没了这个水塘,但由于出水口坝体坚固,没有对村庄造成惨重的损失。那是整个村庄最为不安的时日。人们在胆颤心惊的余悸里感到了砍伐树林破坏生态的惩罚。整个水塘,除了供给人们的生产生活,还有防汛功能。

水坝四周长着茂密的洋槐、梧桐和椿树等高大的乔木。随着季节变暖,池塘内有游来游去的鱼、小虾和青蛙,岸边飞舞着成群结队的蜻蜓和蝴蝶。水塘入水口的湿地里,青草葳蕤,绿意盎然,孩子们光着脚丫子捉鱼蟹,唱着欢乐的童谣。

水坝子一侧,有一面用石头砌成的平地,母亲和婶婶们时常在那里浣衣,我们在一旁帮忙舀水、玩耍,阳光温情地触摸着我光着的脊背,惬惬的,温暖极了。池塘边的小树林子和刺丛上,晾晒着花花绿绿的洗干净的被单和衣服,在光线的映照下,色彩纷呈。我轻轻叩打着脸盆,忘乎所以地欢喜跳跃,在母亲带着训斥口气的呼唤里戛然安静。一些大姐姐、二姐姐们一边看着我的窘态发笑,一边蹲在坝口的台阶上认真地刷洗一双红条绒的布鞋。

坐在高高的堤上,水坝轻漾宁静,阳光反射得碧蓝澄澈的水面波光粼粼,鱼蛙的翕动吹出一连串浮泛着的气泡。我们比赛向对岸抛水漂,身边是花繁叶茂的狼牙刺,我们高兴地甩着双腿,一只鞋猝然掉落水中,随着潺潺涟漪漂去,一帮小伙伴绾起裤管,聚在出水口的渠沟,用长棍打捞。兴许,还会意外获得一件被人遗弃的宝贝。

雨后返晴,天空万里无云,池塘澄明如镜,水里映照着天空、云彩、山峦、田地、耕牛和劳作的人。池水幽深,映进去了巍峨的阳山堡子;池水清澈,看得见水底漫游的鱼虾和蝌蚪。小蝌蚪排成长队,我左手攥着一个玻璃罐子,右手追随着蝌蚪一次一次俯下瘦小的身体,我看见水中的自己,一张得意和轻狂的脸。

有一次,和父亲在池塘里淘粮食,又大又长的鱼摆动着尾巴,吐着气泡,整齐地游了过来,父亲和我站在伸入水中的石阶上,赤着脚丫,我握着罩滤扣住一条草鱼光滑的身子,双手捉了起来,放进了淘粮食的拢子里,不料鱼一翻身,把一粒粒金黄色的麦子打散进了水里。父亲心疼粮食,但望了一眼我没有言语,回到家后对母亲说,好久没有看见孩子这么疯了,咋就那么爱水哩。掖藏着拿回家去的鱼一直养在一块破缸片里,我每天给它喂食,不久却怏怏地死去。那条黑色的鱼,使我痛楚过好一阵子。心爱事物的转瞬即逝,轻易就伤害了我。这使我懂得,生命是不可侵犯的,它的尊严带来的反抗会带来报应。

腊月的三四九天,池塘变成冰场,石头也砸不烂水面,我们一帮小孩相挽着手在上面滑冰,吓得大人们在岸上惊叹唏嘘,我们更加地肆无忌惮、欢呼疯狂。

一滴水的一生是繁忙的,自上游泅渡而来,在时光的穿梭下一次次改变着名姓。多少幼苗,得到了无言的眷顾和滋润,多少心灵,受到了启蒙的洗礼和慰藉。

村庄里那汪鲜活而灵动的水,那个坚固若磐的冰窖,以另一种形式偿还我们的热爱。

离开村庄之前,清冽的泉水和潋滟的池塘一如既往地流淌着,我不能预测出我将去向何方,以及后来的命运。2005年从外地还乡阔别多年的村庄,村西隅的那一段黄土路还是那般模样,还那样弯弯曲曲地伸向山谷的水泉。

池塘萎缩了,水色污染浑浊,一副憔悴落魄的面孔,四周没有树木,塘堤上光秃秃的,庄稼地里的禾苗无精打采,没有孩子们在那里玩耍,我的心头顿时涌上酸楚的失落来,莫非今天的村庄真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了吗?正午的泉水,马勺碰得泉底磕噌作响。抬头看,采石场已经炸掉了半块山,好不容易接通的自来水断流数年了。

水正在从我的身边一点点的失去,我耽于它的命运,在迅疾的悄然流逝后走向死寂。人们与水的亲密渐行渐疏。有谁去造访水的源头,去关心水的真相。柳芽透了上来,堤岸的小草钻出了泥土。只是池塘里水的怪味日愈刺鼻,腐禽烂鞋、生活垃圾壅塞小溪,我最担心的水的死相被我看见了。一个死水潭,还能给我们预留多少憧憬呢?

村庄的水不知所终,不会言语,但照此下去,必将在不远的流迁里变得失去把握。

伍:泉水汩漾(优美散文 www.bidushe.com

水的源头,在这条小溪上游二里多地外的山谷中,大山的树林和石头之下。

泉水在村庄有记忆以来就非常旺盛,名庙神泉,冬暖夏凉,养育了村庄祖祖代代的人。在冬天的冰冻和大雪中,我惊奇于泉水上空散发出的气流,像雾,像蒸汽,又像缥缈的云丝,一个人在水泉畔,望着这又空又深的山谷,恍若踏入仙境中来。

泉中的苔藓已绣实了泉眼,泉周围的石板光洁如玉。在多少天干地旱的日子里,在周边不断出现几十里路上找水吃的境况下,庙神泉始终汩汩流淌,清澈如初。

这泉水是全村人赖以生活的源泉。谁家的日子过得宽裕,谁家的日子过得不济,都少不了每天的一担水,每天的三顿饭。在清晨和傍晚,这条弯弯曲曲的土路上,来回穿梭着挑水浣衣的人们。

乡下人敬重自然,敬畏泉水,自古以来就把新生的孩子,拜给这个不会说话但永不枯竭的泉水。逢年过节,人们给泉水贴对联、上供水果点心,敬香烧纸,更重要的是谁也不能把脏东西放到水泉里去,哪怕是没有洗净的马勺、没有洗净的水桶,都绝不能污染这圣洁的水。洗衣服的人们聚集在沟底的池子里,洗完的衣服晾在太阳下的刺架上,花花绿绿,蝴蝶和蜻蜓飞舞其中。

每年的农历七月十八,是村庄上演社戏的季节,一般是举行三天的传神仪式,或唱三天的木偶戏。如果是传神,在羊皮扇舞跳到第三天的时候,神的轿子就被请出庙宇,来到众人齐聚的法场,其中的一个重要活动就是迎神,全村的男女老少跟随羊皮鼓的队伍,在敲打中绕村庄走三遍,每一遍都要途经庙神泉取水,第一遍取回的水献天,第二遍取回的水献地,第三遍取回的水献在法场的中央神的面前,秋天的神被人们的三叩九拜唤醒了,装神的人在法场上说着村庄的故事,吩咐着来年的桑麻稼穑,这是村庄最大规模的祭祀活动,主要是祈祷风调雨顺。

人们相信泉水能带来好运,其实看重的是庄稼能有好收成,没有大灾大病,好光阴能更长久,这是封闭的乡村里对自然的膜拜,是农民的知足中对自然的谢忱。

在经见过更大更宽更浩淼的江河湖海之后,总有一眼泉水还一直驻守在内心,总有一条小溪在村头村尾流淌,这是我变迁的故乡,永恒的风景。

陆:出门离乡

夜死寂着,犹如酣睡的圣婴,在做香甜的梦。风从后半夜开始作怪,蜷身的枯叶在瓦上起舞,从一个屋顶到一个屋顶,有时候飞回来,又坐到瓦沟上。等候雪,或更凛冽的风。

村庄地形逼仄,一排排马鞍架的房屋一台台,一阶阶,高低错落。年夜前的那些夜晚,暖年的红灯照亮户院。风吹得树枝啪啪作响,数不清的树枝在空中摇晃,似乎要叫醒朦胧入睡的村庄。醒来,醒来,大风来兮,飞雪起兮,赶紧盖住水缸,洋芋窖,盖严实家中怕冻的东西;赶紧顶住院门,用玉米秸秆把房子围起来,堵住风,抵御寒流的突袭。

风是雪的讯号,风来袭,雪就快到了。家门口,父亲已拉亮门檐下的灯,等我。曾记得许多新年的夜晚,父亲要扫好几遍这条小路上的雪,祖母也常叮嘱,把雪扫干净,小心孩子们从坎豁口掉下去。门前的小路,是我从学步开始起整整走过十多年的路,它承载着所有的童年故事和温馨记忆,一直到我考上学校离乡。今夜,我步履蹒跚,一边在等待绵绵白雪来重温我的过去,一边怀念一起在这条路上玩大的伙伴,我现在远在河西的哥哥,姐姐们,还有溘然离世的祖母,和我一起打沙包、滚铁环、打猪草但不幸的离散的孩子。

我第一次觉得小路的颀长,宽广。许是因为情感上的追忆,爱的洋溢。尽管它坎坷泥泞,曲折陡峭,但我们未曾在这条路上受伤。路畔那棵老柿子树许是枯了,朽了,已或是被砍掉,不见了踪影,像杳无音讯的亲人,令我伫立原地端望好久。

俯视下村的房子,填满沟壑,树林中间,一座紧挨着一座,密密麻麻,屋檐接着屋檐,甚至看不出来村庄本身的地貌,两边坡的房子掩盖了一道沟。循着路的痕迹,我很快找着了熟悉的旧仓库、耳房子和草料场,那些玩耍的场所,不知今天还有没有新一代的笑声?场院里垛着七八个麦草垛子,灰突突的,象被啃过的蛋,又象隆起的小山,一座紧连着一座,夏收时就摆在那儿,狼藉却美。

远处的一盏亮光,孱弱地照着小庙梁,那绛蓝色的夜,便分外宁静和温暖。婆娑摇曳在树梢的明亮,被风吹得颤动,白花花的,又有些模糊,又恰似不灭的神灯,在无常的冷寂中,煦煦地护佑村庄。我的眼角,已被风雪感动,好像天空下起了雪,泪花,雪花,交织含混,一粒粒,一片片,一团团,落在地上,屋檐树木上,秸秆和柴草上。一开始打在物件上的时候,发出清脆的声息,沙沙入耳。尤其在如此安籁的夜晚,声声遁入耳鼓,叩击心底,听得尤为清晰,似乎身边万物都已安睡,唯有我在风中,像少年时喜欢雪天那样,傻傻地迎接雪的降临。

多么希望风雪再一次吹打脸庞,唤醒市井的沉迷,和不得已的虚妄及扭曲。我纳闷和质问:我还是那个站在雪地中,畅想未来有一天让全村人住上不漏风的房子,过上不受冻的生活的孩子吗?其实我理想化的担心纯属多余,也过于天真。村庄不乏漂亮的小楼,在这样的冷雪夜,许多人家已插上烟囱,烧着煤炉。这是一个不冷的天,也许应感谢商业,是全村人经商得以从土地中解脱,一下子改变了生活和家园。我也许多次为此而骄傲,为这个挂着小康村牌子的村庄而倍觉荣誉。但当我听说和剖挖清楚村庄的是非,那些非正常死亡、离婚、私奔和山上矿石的利益之争,我心底顿然彷徨不安。为什么开放把人心熏出铜臭,为什么乡里乡亲也互相纷争、欺凌和伤害?

为什么大地总是呼呼地刮风,一定是风从小深谙我的寻觅,懂我对村庄的那份不甘心,不舍弃,而猎猎地吹,不让我感受孤独。风想让我理解和释怀,更重要是适应,这夜晚的乡村里,天地间那灰蒙蒙的,撕不开的一种混沌。

清晨在父亲的扫雪声、咳嗽声中起来。顺着雪径,爬到场院上头,一览白茫茫的雪村里,老远处位于村东隅的小庙梁,在一片柏树丛中,有旗帜招展,还是灯笼迷离。这农历冬月,天寒地冻,村庄里溪呀,渠呀,带水的东西都结着冰,又不逢什么庙会、农节和神日,估计是人们在用农闲搞建设。

偶尔,一定是那个自在逍遥的人,喝过一点酒的人,管高音喇叭的人,为全村子人放歌听,喇叭里唱着曲调潇洒、略带离愁的流行歌,好像是《走天涯》,我记得不怎么清楚,或许不是。但高亢的音调,回音绕过一道道山梁,传出去,折回来,象二重唱。有一股奔放自由风。

村庄里走动的人不多,我没有遇见谁。按理应该碰到许多熟识的伙伴,他们以往多都在这时还乡,再到春节后出门。这应是村里年轻人最集中热闹的时段,但我没有遇见伙伴和比我小一些的兄弟姐妹,遇见的,多是年迈的叔婶抱着襁褓中的孩子,拖着刚学步的孙子。听邻居说,拉儿携女举家打工的人就不少。人出门了,就身不由己,到城市了,眼就热了,有个工作干着累活赖活都被耗在村里强。谁饱暖光鲜好过了,还想风吹日晒雨淋?

父亲已无力背起那些厚厚的积雪,施给青青的麦苗。也再没有足够的体力可以打绵所有田间的泥土,一部分野獾四窜的地,当年分包的荒地,父亲种上了药材,近处的,设法种上,精心伺弄,做一年的口粮。我们没能完成对父亲事业的继承和庄稼的倒茬与接荏,离开村庄已逾十年。大哥的遥远,纵膈万水千山,要几种交通工具才可以丈量;我的遥远,该怎样缩短与故乡的距离,才可以问心无愧?我亦惆怅。

我举头望见高高的大山和深长的宕沟,和这个隆冬一样荒败不堪,我欲打理一些家事,但在稔熟的山坡和庄稼地畔,回忆纠缠着我,又一次重返往日的故园和大野,又看见乡土一成不变的模样,是童年,作梗心中多年的影子。我仿佛听到一群豁牙齿的孩子,横穿麦地格格的笑声……

温情怯流年,心作苍茫游。我是带上故乡水土远行的游子,才一定意义上独爱冬天,眷恋这风。脚陷入雪中,不愿自拔,是惦念像儿时那样从雪地中撒欢和奔跑,一会儿工夫让满村的雪地留下我的脚印。这些事,已过往,且一去不复。这漫天大雪,弥穹接地,足以掩埋我抬起的脚步。什么时间离乡难,回家亦难,每每在亲人问及“什么时间回来看一看”的话语中,我才深知我错位很久,而已不再与生养的家园朝夕为伍。

我们被一种叫生活的导航,牵引向另外的轨迹。

母亲多年在河西大地,在胞兄另辟的一方乡土里生活。母亲的病痛,缘于她过去在山间朝暮不停的劳作。阴湿和高寒,繁忙和强度,让她现在浑身是病,疼痛难耐。不知这种日积月累形成的顽疾,在干冷的河西,又是什么滋味?

那新的乡土,与故乡之土,已然被十多年的时光融合,黏结而骨肉相连。我们慢慢都已习惯。时间判决我们承认离乡的道途,亦为生存。只是蓦然思乡,我们总难以完全地摆脱市井,再俯到大地的根须上去呼吸,去聆听。这时候我内心常感到失落,沮丧,似乎更是莫名的悲凉,愧对孤独往返河西道途的老人。我听力减退的父亲,不识字的母亲,常常一个人,十分为难地上下火车,打听站台,找座位,遇人问路,举目迷茫,找离家的孩子们团圆。

故乡已装在心中,就像雪落到地上被泥土融化。

我经常思量:不论走多远走到哪里,我都是故乡的孩子,那个出身地是我肉身的标签,泥土是根,炊烟是魂。也一直很坚定地认为,故乡永在。随时都能够回去,推开那扇柴门。但我今天发现,在走出不远后,用心等我们的只是亲人,年迈的父母,老屋发黑的檐下缠绕的蛛网和霉尘。多少瓦当残破,多少炊烟飘散,我转身回望时,父亲孤独坚守的村庄,已空荡虚无。

那些年我在异乡,也曾望着满天的月亮和星光,多想紧紧拥抱家门。在乡村的年夜,也多想远走的亲人都回来,坐在暮色四合的小院,在寨子热闹的场院,亲密复归到象从前一样,无间,无痕。

但我无法逃遁的是:在这个回去越来越少的村庄里,一定有一天,我们终会与它长相隔膜,这是自然的事,不可规避的事。就像我遇不见谁,或者我希望遇见谁,但我终究在自个的村庄里,已然迷失,物是人非,故乡已他乡。

我只能相信和接受:这是岁月的手脚,年轮的游戏。

柒:大野泥土

村庄的土地主要分布在宕沟,还有红豆坡梁、张坡梁、悬垄梁、灌坪梁、东梁这一道沟和五道梁上。黄涯涯的黄山岗,是一道高过一道的梯田地。站在梁上看村庄,一道梁一个模样。

村里人种庄稼主要种小麦、玉米,一年一茬,小麦冬种夏收,玉米春种秋收,粮食也主要以这两种夏粮和秋粮为主,间种黄豆、油菜年成不多。在西边的悬垄梁、张坡梁上,由于土中砂石较多,算是瘠薄地,曾经种过大片大片的高粱。高粱丰收的时候,酒厂的人就会上门来收。收不完的,村里人就磨成面,馓搅团,或者熬成酒糟酿水烧酒。在每年过年的时候,高粱酒的香味,久久地飘散在村庄上空,醉了飞雪醉了红灯。

这些山梁以上就没有庄稼地了,有也只是一两片的垦荒,多是粮食不够吃的人家为生计开得荒,山高地远,收成一般。山顶上可览故乡的全貌,东南西北都是层峦叠嶂,和住在深山之中的人家,每一片树荫的地方就是一个村庄,脚下是向四个村庄延伸的山坡,一片接着祁坝,一片接着水磨沟,一片接着贺沟,一片连着我们的村庄。山坡上是灌木林,松树林,是从山顶到山脚看不见一处泥土裸露的草场。

这些山坡上,留着我们玩闹的记忆。一些事刻骨铭心,一些事黯然伤心,但都是令人难忘的。我们从夏家湾到宕沟,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野藤野草缠住我们,野花野物吸引着我们。牛放到山上,在牛吃草的空隙,我们就像脱缰的野孩子,在偌大的山坡上,忘乎所以地玩耍,从山下跑到山上,再从山上跑到山下,从来不觉得疲累。

直到晚上睡着,还做着兴奋不已的美梦。

村庄的人们还膜拜泥土,敬畏泥土,因为每个人都知道,泥土是生命最后的归宿,是寄托肉身的地方。庄子说:“今夫百昌皆生于土而反于土。”

村里人不知道庄子是哪路神仙,但都相信风水先生,说风水先生看的书多,戴个老花镜背着一身行头,从生看到死,看喜事看丧事,看日子看风水,指头掐一下,罗盘转一下,看起来学问深深的样子。村里人不在乎生命的长度,活得很坦然,口头禅就是生有时间,死有地方,生死在天,听天由命。

村里人都知道一辈子和泥土打交道,泥土养育着自己,最后还要收留自己。所以,特别是那些老年人都善待泥土,从不把地里的泥土挖到别处去,即使建造房屋这样的大事,也是谨慎动土的,必须请来风水先生,择好吉日才能取土开挖。房屋建造起来搬进去之前,还要安土,要念经,要画符。

泥土的宿命贯穿着寨子的生息起居,小到吃穿用,大到村庄的建设和发展,没有人敢去破戒,也没有人草率地去违背。就连村西头的水库堤坝也是泥土筑的。整个的村庄都是泥土做的,道路是泥土铺平的,羊圈牛圈都是泥土砌的,牛蹄窝是泥做的,土炕是泥做的,灶头是泥做的,煨茶的火盆也是泥做的……

早期的土巴碗碟,是泥土做的。早期的瓦房,九层高的土墙是一背篓一背篓泥土背上去用套板、杵子夯砌的,胡基是泥土打的,院墙是泥土筑造的,那些砖瓦、滴水沟檐、房顶上摆放的狮子、貔貅,都是用泥土做成胚后在土窑里烧制的。就连瓦松,也是从瓦当下透过竹笆子的泥土缝隙长出来的。

村庄里没有几个人读圣贤书,但都知道也都相信土生金,土生万物,万物皆源于土,又归于土。泥土一直是村庄的主角。谁家的孩子远嫁或是离开村庄,老人们都会包一把院中的土带上行囊,以抗御他乡的水土不服。

村里人用泥土垒砌家园,用泥土培育庄稼,泥土是村里人的命根,活的时候靠它维系,离开村庄的时候还要带上它,最终穿越它,长久地安身于泥土深处。一个人最后都有一座房子,是风水先生选的宝地,一定利水向阳,一定春暖花开。

捌:扁担挑水

村庄里横摆竖织着平平仄仄的道路,在每一天的黎明,我们还蜷缩在被窝里装睡时,耳畔就会准时地响起人们在村庄里走动的声音。

那时候没有拖拉机没有汽车,村庄的早晨还像梦一样安静。人们从梦中醒来,接着开始一天的生活,每一项劳动,也都像梦一样,舒缓有致,慢慢地,重复着细水长流的光阴。

担着空水桶走在路上,水桶摇晃的咯吱声,和脚步一个节奏,脚步越快,水桶晃动的咯吱声就一声连着一声。我最熟悉的声音,是父亲从山泉里挑回满满一大担水,绕过院墙进门时,那由远及近,由模糊到清晰,由隐约到清脆的马勺碰撞水桶的声音。在父亲往灶房的水缸里倒水的工夫,即便是寒冷的冬天,我也要下定决心一咕噜爬出被窝,跳下炕塄,揉着惺忪的睡眼坐在门旮旯上。

对水桶的声响,我一直记忆尤深,这是我在村庄的生活,除了吼山歌,满村的鸡鸣狗叫,除了红白喜事上的唢呐,除了春节社火里的小调曲唱以外,我所听过的一种很有韵律的音乐,这是生活的演奏,是亲人们用肩膀在不平的道路上为自己的日子唱歌。

在我学会挑水而肩负扁担去水泉和从水泉往回走的路上,那空水桶按捺不住的咯吱声,马勺放在身后的水桶中,在水面上漂动,马勺沿子碰撞水桶沿子的撞击声,因为马勺底紧贴着水面,在清脆的金属音之余还回响出一种优美的磁音。让水桶不发出声音,也曾是我们少年时的困惑。和伙伴们一起,我尝试过很多种方法,来克制水桶不再发出声响,但都没有解决问题,最后的结果是只有抓住水桶的铁钩,空荡荡的水桶才不再摇晃,只有把马勺直接拿在手中,才不会发生碰撞的声音。

长大后知道,把马勺放在水桶上,颠簸的水面在人走动时便相对稳定,轻微的摇晃,水也不会溢出来。我们在学会扁担在肩膀上互换,学会用单肩挑水不用手一直按住扁担后,伙伴冬生为了练技术,便一回接一回地往返于山谷,在水泉路上一担接一担地挑水。我们看他精彩的表演,头微低,脖子一用力,扁担便从左肩滑到右肩,从右肩滑到左肩。他的天赋和力气,在村庄每年的社火装扮中,便一直承担着耍狮子等有难度、较危险的角色。

这些年回家,在水泉的半路上,我不由地还朝小树林旁的小水库望去。在那片长满青草的坝肩上,他飞扬的箭步,一身的武艺,没少把我们放翻在这个村庄的舞台上。格格的笑声穿过树林,隔着一潭从水泉流出来积攒在这里的溪水,还那么肆无忌惮,还那么歇斯底里。

其实,这是萦绕在心灵深处一个角落的回声。就在我的面前,小水库已经干涸,这些年我也从没有听到过冬生的消息。这些年我老有一个错觉,就是身处熙熙攘攘的城市,喧闹和繁华掩盖了一切,我能听到的让心灵澄澈的声音十分有限,在已然变淡的生活中,我感觉世界上最稠密的是声音,是我在村庄听过的那些离谱的跑调的声息。

玖:树木开花

桃花开在春风里,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只有勤劳的人,才能最早见到桃花。新年最初遇见的花朵,是开在城郭梁山上的一束束水桃,芳树发芽,蓓蕾初绽,让人心底情不自禁地怒放出心花。

今年正月初二去趟梁山,游玩中随手折来几枝水桃插于一旧罐子中,初三出门一天回来竞然开出十几朵花。

在我乡下的村庄里,除了上山捕雀,下河捉鱼,我们还爬上高大的树木,爬不上去的,就靠在树根上,仰仗他蓊郁的长势,挺拔的姿态。

村庄里有几片小树林,长着青杨,洋槐,泡桐。树丛中,是我们嬉戏玩耍的地方,也是伙伴们齐聚的乐园。我们曾用刻刀对着正开花的泡桐树“写字”,泡桐树在刻刀划过的地方,便流出晶莹的眼泪来。

我们的做法会得到大人们的训斥。直到后来学了生物,知道了树木剥去外皮就会枯死的道理。人的出生,在村庄有一种说法,是天开了眼,乌云缝中会闪过一丝光芒,是树开了花,几千多花蕾中最奇形异状的一朵。按这个原理,人出世的消息,天最先看见,树最先知道。可天和树都不揭穿谜底,不吐露什么,谁也观摩不到这些细节。

同样,在村庄的说法是,人的辞世,据说就有一颗星星从天宇掉落,谁也没有捉住过,更何况对于浩瀚的银河而言,坠落一颗星星是不是根本算不上什么?就有一棵树在同时死去,谁也没有在人死的时候把满村庄的树去查看一遍,更何况在漫山遍野的树林中,树木的死亡压根不会令人伤痛。

村庄里角角落落都是树。风水先生看地方,参照的一个重要依据就是树木的生长状况,来判断地质的水分土壤。这么说人确不如树,树比人知道得多。人对自己的来与去,全都归结到茫茫在上的天上。人生的事,自己不晓得,天却知晓,树却知晓,天知晓雁归何处、花落谁家,树知晓土的肥力、地的灵气。

真正懂得树木的情怀,还是年龄比村庄一般年纪的树木年轮相差不大之后。在树的怀抱里,我常能看清自己,也认识自然:树枝在用向上的伸展承接天空散发的光芒,根须在向四下的延伸汲取大地蕴藏的水分。

树把阳光擎举在头顶,把茂密的叶子撑作大伞,让满世界乱飞的鸟儿筑巢,安家。

树从不沮丧,满怀期待,树对自己的未来从不设计和规划,它不关心自己的身高,在森林中的位置,但一直坚持向上生长。它其实懂得:设计没用,它所依靠的是大自然的养育,水和阳光的恩赐。一千年太久想不到,明天又太近来不及想,树索性不想,只顾生长。

在乡间,守候一棵树,直到终老,或许是某一个人一辈子的事。

我多想做回一棵幸福的树,与世无争,望云卷云舒,看花开花落;懂得感恩,还记得自己的出处,记得扶持和供养自己长大的人。

在自然界,在森林中,在树的眼中:阳光和水都是人,都在等自己蛰伏后的开放。

树从来不收房租,也不给鸟儿眼色看。没有寄人篱下过的人,是不知道这样感谢树的。

树荫下,草地厚实,绵软,蓬松的落叶下,藏着来年发芽的新种。树腋窝下,藏着应节开花的蓓蕾。

我念桃之夭夭,最怜灼灼其华。麦田青青在望,春色融融满家。在乙未年开春的一天,我写下这句话。

拾:等你还乡

牛车的前面没有牛,送亲的队伍后面没有亲人的长队。载过花轿的牛车,轱辘上的发条已经生锈。

村里人的生活节奏提速了,出行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的时代过去了。一群汽车开过来,让村庄扬眉吐气,手机铃声响起来,让人从头到脚喜气洋洋。

天在上,这一点谁都知道。可家在哪儿?一个人的出生地就是家,这是烙印、胎记和标签,不容改变。过去的人一辈子只有一个家,从哪里出生,在哪里安息。现在的人四海为家,老人的家,孩子的家,自己的家,还有那土墙不知有没有倒塌炊烟是否还飘起的家。家就在穹之下、地之上,对面是山岗,身后是山梁,东头出去是一片土坡,西边进去是一条深沟。家就在那儿,它叫村庄。曾经几百口人相濡以沫地生活,连黄土都热热火火。现在只是许多离乡人映在心间的底片,院中的荒草已抵住门槛,空中的蛛网已织满屋檐,老鼠的洞穴已打进灶台。那些我们儿时了望天空的窗户,剥落的油漆,变形的窗棂,斑驳得只剩下扭曲的空框。

还有多少过年的窗花、福字和喜字贴上门窗?还有多少人在院中抱着柴禾走动?那些欢闹的年事一去不复。

村庄里有全家搬到镇子上做生意的,有干公职的,有读研究生的,有当兵的,有做工人的,有下井挖煤的,有流水线上作业的,有货场上卸车的,一年四季每一天都有出门打工的,最后剩下守村子的人越来越少。村庄空寂了,许多人家卖了牲口,锁住院门,土地弃耕了,荒芜了,老婆孩子带走了,为了生活和幸福,为了电视中的美丽新世界,他们什么都不顾了,抛弃了,扔掉了沾满泥土的烂布鞋,丢掉了草帽,衬背,头巾,挎上一个编织袋子,就出村了,少过一批人的村子,象遭浩劫一样面目不堪,只剩下走不动对啥都舍不下的老人,和村子一起架着柴火,奄奄一息。一罐茶喝的是苦,一碗饭吃的是难,一场觉睡的是醒。

有良心的闺女出门,还回到村里,简单备点喜酒办场喜宴,再坐车往外走。

闺女,空荡荡的山野,草占据了田地,没有一片庄稼拔节,一粒谷穗成熟的田野,村庄实在拿不出什么来送你?没有五色粮食,没有荞皮绣枕,没有送亲队伍,你就自己走吧,坐上新郎的花车,让弥漫我们的烟雾送你,让所剩不多的狗呀,猫呀送你,让满山开放无人采撷的鲜花送你。

面对村庄新的秩序,我也说不上什么季节,派哪个孩子去给你压轿呢?孩子们心中纯真无瑕,集满幸福,他们还不知道变迁、变数这样的词语。找遍全村,孩子们中,实在选不出一个合你属相的。那你就只身走吧,干净地走,免得带上这残缺村庄的晦气。你就记着满坡山桃花的样子走吧,它的芬芳是你的最爱,有这片桃花盛装心中,回望一生足够,走多远,都不远。你千万不要有什么遗憾,前程比村庄重要,大家不都在奔前程吗?所以,村庄永远在你前程的前方。你想了,去那里找找,看看。

切不要等待了,稀疏的炊烟已笼罩不住缺失温暖的我们。即便小城镇的规划拓展到了村庄,但人烟稀少,人气虚无,谁来开动机器?谁来待客服务?去到城市吧,人到哪儿,根就能扎在哪儿,哪儿的水土都养人。

在村里你老大不小了,到城里你还嫩着哩,正当勃发的青春。你不必担心而立是什么?在乡村,是几亩地,老婆孩子热炕头,是风对土地的承诺,土地对庄稼的担当,庄稼对农夫的回馈。在城市,工作就是攒钱月供房供车,是钱对物质的驾驭与供给。

乡村世界里满是本分、诚恳的物事,市井世界里尽是对付、应景的虚构。你也不必再和从前那样真实,你真实不了,你不必真实?

且不要想起,我们小时候吃不到的糖果。玉米、高粱收割时,我们满地寻找,找那些营养不良,未结果实,枯黄消瘦的秸秆,砍下来,扎一口,觉得甜,收集起来抱回家,一根根慢慢品尝。那秸秆我们叫“竽”,也叫甜秆儿,实质按方言就是“味”。对缺少味道的生活,这样的甜蜜弥足珍贵。这甜杆儿,一定是玉米浓密的根须抽取了土壤的糖分,才这么甘甜的,也一定是厚土不薄爱它们的孩子,专门长出几根甜杆儿来,犒劳我们给父母所搭的帮手。

北方的农村小孩没有甘蔗林,对糖的索取十分有限。大家一般都吃过这竽。一嚼一口渣,但甜蜜的汁液渗入口中,禁不住我们瘪嘴细嚼。一片玉米地里,抱一捆秸秆儿,虽都经试验,但真正甜到肺腑的不多,就一两根。

秋风吹打玉米叶子沙沙作响,仿佛将要从地里出没多少神秘的人。我坐在地头,像机器一样嚼甜杆,嚼碎后吐渣。一会儿工夫,地上白花花一片,牙根嚼酸了,抱起吃剩下的战利品,回家。

八九岁时满眼好奇。一群孩子瑟瑟地盯着长虫吸盖土子(癞蛤蟆),盖土子吃蜈蚣,蜈蚣吃长虫。但没想过牲口圈里的粪土施给庄稼长苗,庄稼养活人和牲畜,牲畜制造粪土,亦是生物链的奥秘,物物相克,环环相扣,才互相有抵制而和谐相处,同荣共生。懂得世界的规律,我们才能够把握。目睹鸟儿纷飞,我们才顿悟自身的失落。

鸟儿们从宕沟出没,燕子决不在无人居住的房檐下筑巢。鸟儿不识字,它看不出一条高速公路在穿越它家园时已将这个村庄甩去,小城镇正长着大口吸纳我们,村庄的名字渐将被发展的尘烟抹去。历史会让一个村庄彻底隐退,根本不容许我们后悔。那还没长成Y形的黑木杈,被我们掰下来做了弹弓,再也粘不回树上。

我们是能回去,但无人留守的村庄,我们回去找什么?看什么?

背井离乡隔膜开故乡的消息后,故乡也在城镇化的升级改造中渐次变迁,城市的特征被克隆和复制,老屋子在倒塌,旧土路已被水泥浇铸,曾经人情大于天的世事论、父母在不远游的孝悌论都在丧失和沦陷;在城市碰壁受伤时,乡愁是寄托灵魂的慰藉之所。

故乡对一个走远多年已扎根落户她想的人来说,对一个已完全失去方言口音的人来说,只是一个籍贯。

越来越多的小车,停在村头和场院,这种超出梦想的美好生活,和当下发家致富的渠道,与过去性命相系的农业统统无关。

站在小镇村口,我为坐车回来和坐车离去的人招手挥手,我等着你哗然出现在我面前。我相信多远的距离都可以由等待实现,我也相信你说此时还乡,约我放马牧羊。

回来吧,麦地青青在野,离乡怔怔迎候。

拾壹:野草光阴

面对困惑,我的梦境再次际遇那些荒野里的小草。注视着阳光下蓬勃茁壮的野草,野草望着我,在风中悸动,低语,厮守着山涧的孤独。野草卑微,缄默,却幻化出我内心里深刻的乡愁。

野草呈现着乡风芊绵的姿态,乡韵葱茏的底色。那么单薄,却温暖,那么伶仃,却亲切。

刺蓟,菊科植物刺儿菜,入药叫小蓟,乡间叫刺盖。在漫山遍野的山坡上,梯状的田畴如层层堆砌的圆盘,被山体的沟壑纵深切开,呈不规则的弧。在那一台台梯田的中央,犁铧精心翻耕数遍的麦田松软烂熟,麦茬子东倒西歪地酣睡,似乎已在忙迭不休的农事中疲惫不堪,只有伏天的知了不住地聒噪。山风吹来,循着台台阶阶的地垄看去,郁郁葱葱长满山地的皆是刺蓟。它们有一尺多高,叶缘齿裂,谁若嫌弃它,多余它,伸手去拔时难免遭遇报复。它们在向世界展示自我的威严,虽说是一种杂草,亦不容侵犯。在斗争的瞬间,侵犯者必须付出必要的代价。从哲学的思维定论,刺蓟扞卫了生物领域上的平等。

黄蒿,前世为蒿,本质是蒿草,属柴禾之一种。草色遥看近却无,说的就是衰败、枯寂时的黄蒿,草色近似鹅黄,所以习称“黄蒿”。在十万群山千奇百怪的异草繁花中,最没有气魄和身段的,要数黄蒿了。它席地而坐,以一支根须依附庄稼地里的空处,不影响高高大大的玉米,也不打扰抽穗拔节的小麦,对黄豆和高粱而讲,它们也是同胞的手足兄弟。丛丛簇簇的黄蒿,只是在别人荫及的养分里求存图进,默默生息。在这个莽莽苍苍的山岭上,既没有它去挣扎和掠夺的事物,也没有它所拥有和占据的东西。黄蒿在农人姑且高抬贵手放过的命里,窃窃私语般呼吸。它饮着朝露,沐着晨光,读着风中的文字,彷佛苦修多少年的禅。

一岁一枯荣,黄蒿视寂灭为圆满,但在农具与农人发生矛盾的时候,在失之交臂的危急关头,捣烂成泥的黄蒿草汁液,敷在鲜血淋漓的伤口,无疑是最好的灵丹妙药。

雨雾氤氲的山地,满家园皆是又绿又嫩的草芽。春天,万千种宿根的草木破土发芽,夏天,一些花期较短的野草早夭,为装点秋天孕育的生命启程待发,霜冻降临前,还有眼药草惹眼地疯长,像参加一场马不停蹄的接力赛。它看起来低沉、忧郁,满怀心事。但它天生喜欢孩子们的笑声,喜欢与镰刀的割据与嬉戏。房前屋后,田间地头,纵横相间的丘壑里,星罗棋布的水塘旁,枝枝蔓蔓缠绕你的脚步,吸引你的目光的,尽是绿叶紫茎的眼药草。它们匍匐草地,攀爬坎塄,倒悬石缝,迎风招展、跳跃。雨后初晴,小孩子们成群结队,精脚丫子踩在稀泥水沟里,如钩的韭镰割着眼药草,直到大把大把装满打猪草的背篓。

经历多少贫穷的光阴,过多少新年,逾越多少座山沟,多少猪儿肥油油,我仍懵然、木讷,弄不明白这么好的草,为什么就叫眼药草呢?

在藏秘的夏家湾,花土坑是中草药的天然宝库。坑里坡上,生长着款冬花、莴苣、莱菔子、小蓟和瓜蒌,以及漂浮在水中的碧绿似小塔松的大片的续断。其中最异类的算是款冬花,它从隆冬的苦寒中款款走来,在大寒时发芽,立春时开花,春节耍社火、元宵闹灯时节便凛然怒放,村里人叫铁荷包叶草,也叫看灯花。1991年夏天,我迷上了群山环绕、水草丰美的夏家湾,花土坑。巨大的天坑积满了水,在如毡的苔藓底下,青蛙、泥鳅和螃蟹偷着安了家,蝴蝶、蜻蜓绕着荷包叶飞舞,蚂蚱、蟋蟀藏在草丛高歌。紧抓在我手心如伞似荷的叶子,束紧亭亭细腰,一把把顶在夏天,给野草莓遮阳。农夫的孩子,采撷宽厚的叶子盛装刺莓。这个叫款冬花的花朵,是破茧复出的花朵,在凛冽的寒冰和冻土底处,荒草腐朽,螟虫休眠,它不动声色,伸展矫健的胳膊,向春天进发。

在乡间,还可食用的野草不胜枚举。从做酸菜用的败酱草,到凉拌的灰灰菜、鱼腥草,大凡荒地野径自生自灭的植物,经过蒸煮烹调,消毒去味,皆可作为农家待客的菜肴。尤其在蔬菜匮乏的年月,一些耐贮易放的野菜便被晒干、腌制而变作美食和佐菜。腌花芥算是一道。花芥俗称花盖,辛味扑鼻,开窍理气。先将新鲜的青菜择洗干净,切成寸段,与胡萝卜条配伍一起,加入盐渍、蒸馏水、花椒、五香粉,装进戴盖的菜缸里,用泥巴将缸口密封,放置在阴燥处。只等岁月给入味了。咸菜红绿配衬,色味馋人。

时光搁浅和隔开了村庄的一切,并且从我心中竖起了一堵密不透风的墙,但没有淡漠去野菜的味道。我永远记得野菜的香味,是祖母和母亲,用一所破屋的冰锅冷灶,承载过一段困窘的饥寒交迫。

种花芥的菜园中央,堆着祖母荒秃秃的坟茔。

无言的黄土之上,抖瑟的野草,沉吟着一支抚育儿孙的谣曲。祖母的走向深入大地皈依泥土,仿佛落定的尘埃,我们继承她坚忍的精神,从一种野菜里,找回生命与人世的学问。

人和草,本来别无二致,只是形式不拘。在生命的逻辑渠道,桀骜的人类,只是绝对地战胜、左右了草而已。

拾贰:麻雀飞远

成群的麻雀和人一同住在村庄里,在树林里栖身觅食。

我们聚集在树林边,持弹弓从村西头水塘子那边的宕沟开始,展开对麻雀老巢庙神泉畔小树林里的大扫荡。

十多个孩子围住一片小树林,每个人胸前的布囊装着事先捡好的数十枚石子,轻脚轻手地围住了林子。这时,一个手势,所有弹弓齐刷刷地朝小树林的中心射去。但见灰不溜秋的麻雀乱嚷嚷地扑腾飞起,群集一块,再打个旋儿,然后向高远的天上飞去。当那灰溜溜的一片,从我们头顶掠天而过时。看得出它们飞行的阵容气声,仿佛早对抵御人类的敌意进行过娴熟的演练。

我们潜入昏暗的树林里,找寻围剿的战利品,费尽功夫,只找着两三只,或腰折腿跛,或羽掉翅断,或魂丧血泊。从此,麻雀成群的骚扰竟也定消下来。

对麻雀的扫荡并没有实现全军歼灭的预期效果。回到家,祖母见状紧张地说:娃呀,怎么犯这么大的罪过,赶紧把麻雀放了,她翻开针线箩,找出布条和线,给受伤的麻雀包扎,给它们喂水和面条,最后小心翼翼地放到门前的桑树上。

翌日清晨,祖母叫醒睡梦中的我们说,麻雀从桑树上飞走了,树下留着一根带血的羽毛。幸好麻雀免于一难,人也免遭一罪。压在祖母心口不安的石头落地了。我当时不解,觉得祖母太迷信,一只麻雀犯得着这样计较吗?正郁闷着,父亲从地里回来,知情后数落我们:你们高曾祖是个信佛的人,一辈子布施四方,舍钱放生,教全家人吃素。他放生了多少生灵没有数字,但他所行的善,积福给你们。

我这才知道,村庄里为什么那么多的孩子都手持弹弓的时候,我和哥哥一直没有属于自己的弹弓。看着伙伴们在我们面前炫耀他们父亲做的弹弓,我那颗童心也曾偷偷地掉过泪,发过疼?

长大后离开山村的前一年,父亲带我上山种麦子。我在田野间玩耍,游荡,也遁入山林中去,找野果子,逮兔子,捉虫子,打鸟,捕蛐蛐……

但在我转遍山林,一头迷茫地跑到父亲面前时,问父亲的第一句话就是:麻雀不见了,一只都没遇见。兔子呢,兔子跑到哪儿去了?

失落地坐在耕熟的土地上,满腹的惆怅将我撂倒,我感觉自己没有气力,这片莺歌燕舞的山野哗然间沉寂了,萧条了,不闻鸟语,没有虫鸣,失去鸟儿欢歌的山林,是多么可怕和空虚!

父亲埋怨我多疑,他说,你想想,庄稼一茬茬出苗,拔节,扬花,抽穗,要喷多少次农药,许多人嫌苦嫌累都不进地拔草了,直接喷除草剂,还有人觉得把农药喷重一点庄稼能长壮实,也好管护。麻雀,兔子,它们能不出走吗?我恍然大悟,农业经营的变化,决定了麻雀的出路和命运,在求生的逼迫下,它们无奈的选择,只得纷纷逃遁,举家迁徙。

我深深地迷惘,自然有自然的定数。父亲说,我满地撒的麦籽,本该三步撒一把,十步中我撒了四把,多撒的那一把,就是留给鸟儿的。

后来去省城读书,在五泉山公园,在兰大校园湖畔的林子里,国槐树上,灌木丛中,一些麻雀儿,一动不动地安坐在枝头,慵懒地望着我;一些麻雀儿,在草坪上觅食,不慌不忙地找虫子;一些麻雀儿,栖在道上,我走近它,甚至喝斥惊吓它,它或者回一下头,或者连头也不回。我望着那些麻雀,端详和凝视它们,这是不是故乡飞来的麻雀呢?我从内心里问自己,然后一个人去听麻雀的歌会。

曾在乡村群居生存的麻雀进城了,而城市的人们却眷念起乡村来。我想,麻雀是不是失去了想飞的心?而人也是否受不住浮躁市井的捆缚了?

拾叁:怀念祖母

祖母没有捱过2006年的冬天,许多老人都捱不过生命的冬天。

夜不能寐时,常漫无边际地想起祖母和更多离世的亲人。他们在最后走的时刻,都没有来及说出对这片土地的眷恋,陈述尚未做完的农事,交待庄基下面压着的秘密,或者对即将彻底告别的村庄留下一半句训诫,或遗嘱。

祖母去世后的时光过得很快,一转眼便已8年。每过春节,我们内心须重思那份悲恸,重越那道坎,因为祖母去世就在刚过完年的正月。

去世的人,按照风俗,这一天就变作了祭日。我们得去上坟、烧纸,祭奠黄土下掩埋的亲人。

祖母送葬的那天,大雪漫天,村后的小路积着齐脚腕子深的雪,送葬的队伍在哭声中,被风吹得发僵。天太冷,雪太大,盖住了我心境的全部忧伤和凄凉。在纷纷扬扬的雪中,我泪眼模糊,看不清村庄和周围安慰我们的人们。那天,全村庄的人们给祖母送行。大家集体出力,喝完发丧的热汤,一口气将祖母的灵柩抬到山岗,送老人入土为安。

我94岁高寿的祖母,在孤身立家的奋斗中,她没有把旧社会和农业社曾施加她的屈辱与重负化为怨恨,而全然忘掉家门中落、批斗洗劫和祖父颠沛的根源,为了求全和孩子,一辈子善待村里每一个人。她教育我们只要日子能过,就要接济穷人,要在过年节的时候给孤寡老人送去吃喝。她始终笑对生活的勇气和自信,让我无法想象她曾经历的磨难、委屈和不公,她用辛劳和双手,与灾荒、饥饿和病痛毅然抗衡,养活三个儿女。她用宽大的衣襟,包容和眷顾每一个像我一样的穷孩子,欢度童年,在那段相对贫瘠的时光,在缺吃少穿的困境中,祖母身边,始终团团围着灿烂的笑脸。

乡邻自发来送葬,对我的感动,改变了我对村庄世态固有的看法。在那个冰冷的天,我从另一角度找回了良心的缺失。又小又冷的乡村,我们那个蜗牛般大风雨飘摇的家,祖母一个人支撑,坚强地抚育我们成人,直到母亲接手这贫寒的生活。

令我不解的是,村庄里每户人家都过着各自为阵的生活,当年照顾孤寡老人等传统道德和风俗没人继承了,家族式的、优亲厚友式的吃低保,特别是家事不相上下享受政策却不一样的家庭,彼此滋生了邻里是非的失衡排挤情绪,没有谁再愿意去照顾谁。低保在让一些困难家庭和孤寡老人有了米面粮油之后,他们却失去了最需要的精神依靠,那就是一座村庄共同的人间烟火味和人情味。

除夕之前,顺山坡刮着旋风,这让荒芜的耕地更显荒芜。一路遇见开着小车衣锦还乡的打工者和小老板开着汽车、骑着摩托上坟,提前走亲戚、拜新年。站在高岗上看村庄,我数了一下两层以上的楼房就有三四十座,这是打工和生意的产物。而像我这样举全家之力牺牲全家幸福供养我们上大学甚至读研的几个家庭,在村庄的房子是体量最小也最破旧的,在城市也不一定有自己的定居之所。

我和侄子去给祖母祭坟。整个山头和地里的庄稼苗上落满粉尘的灰,这是石料场馈赠大地的面霜,甚至遮住了蓊郁勃发的新绿。

坟上长着几样子荒草,这是风的种子。即便每年清明节清理一次,草还是会用一个夏秋就蔓延、占据坟头。

风剥光荒草的叶子,直吹坟前的菜园。父亲在祖母的坟地种上油菜,长势在尘土之下还旺。这越冬的菜苗,在寒冷中硬挺着绿色的腰身,透过冰冷,破土而出,俨然不觉这风的峭寒,陪伴着逝去的亲人。

拾肆:牛圈倒塌

打麦场上没有孩子们奔跑和嬉戏,看不见任何成熟的谷物。满场上混乱地堆放着数年前的陈柴禾,几座屋脊形、圆丘形的草垛已被风雨洗蚀得发黑。还有垛在场院中间的玉米秸秆,像哨兵一样相拥站立,一丛一丛,叶子上的水分还没有散去,还带着土地里生长的绿意。

村庄里的最后一头牛,据说也已经没了。但它不像之前的所有家畜在老死后的归宿上会得到主人的安葬,而是被贩卖到屠宰市场去。

养牛的老人年逾古稀了,还在宕沟的山野里放牛,一不小心滑下山坡,摔骨折了,不敢动手术,还卧床不起要人服侍。两个孙子媳妇闹分家,家里最值钱的就是这头老牛了。牛贩子进村的那天,村里的老人们去了很多,没有人说话,都看着这村庄的最后一头牛怎么样离开村庄。老牛被四根绳索弄上了三轮车,老人在炕上躺着,干涩的眼角流出泪珠。9000元接到三儿子的手里,全村人眼看着一家4500元分给了两个媳妇。

牛耕了一辈子的地,种了一辈子庄稼。人给牛割草,铡草,添夜草。牛给人吃穿生活,人把牛最后给宰杀了。

村庄里已听不到牛的哞叫,马达声会在家家门前突突作响。没有牛的农业很快进入了机械化,会算账会打算盘的人已经不种地了,他们去镇上去城里做生意,土地荒芜的面积一年比一年大。荒草占据了山径,找不到可以上山的路。

没有牛吃草,这满场的玉米秸秆就只能当柴禾烧,烧不完的,第二年甚至第三年还堆在场院里,舍不得扔,即使去扔掉,也确实没有地方。

在村庄里,一些事物,就放在哪儿许多年,甚至就那样安放一生,也没有人打动,一些事物,就那样平静地等待腐朽,等待一场场冬天的落雪和夏天的暴雨,直到化身于泥土的那一天。

村里的牛圈,打麦场边一摆子的牛圈,已被风雨侵蚀,接着倒塌了。

金黄的麦子摊在麦场上,烈日当空,老黄牛使劲地拉着石碌碡,夹耳子吱呀吱呀地发出扭曲的声响,碌碡沉沉地碾过平铺在场的麦子,受压的麦秸噼噼啪啪地释放着破裂的节奏,一个拾粪竹篓盛吊在牛的屁股。我们钻遍了场上的每一个麦垛旮旯,嗓子喊哑了,肚子笑疼了,月色下扬场的人,收拾扫帚、杈、簸箕、筛子、耙子回家了,母亲喊着我的乳名……这只是一截倒流回去的时光和场景。

拾伍:崖窟空空

从村后面上山的半路上,从低处到高处,一共有三个窑洞,我们乡下叫“窑窟”,像村庄的眼睛,在静静地守望着满庄弥漫的炊烟,和炊烟中辛苦奔忙的人们。

窑窟没有住人的窑洞那么深那么大,一般也就一人多高,五六尺深。

从崖窟开凿的历史盘点,它没有什么特别的用处,只是人们在农闲时节,找一个避风向阳的高坎塄,花几十天工夫,随便挖一个洞口,让人们在几里地外的山涧劳动时,如果遇有倾盆而降的暴雨、雷电大风,就躲进去避一下。或者在三伏天骄阳似火的正午,憩息在窑窟里避过一会儿太阳的炙晒。

窑洞一般在洞底留台阶,洞口上方为圆形,台阶供人们避雨乘凉时憩息,洞口减小则是为了让风吹不进来,太阳照不进来。平日,一间不大的窑窟里,经常存放着家家户户的杠头、锄头、镰刀、?头等农具。谁家去地里了,多一两个人手,随便拿一把就上地了,干完活放回原处就可以了。农具和崖窟,带着村庄这个大集体每个人的指纹和脚印。

村庄的土地主要在村后面的山脚下、半山腰和山尖上。长期居住在村庄,躬耕在田野中的农人,对自然规律的把握和预测也有独到、精深和准确的经验。第一个窑窟就在村后面自留地以上的坎塄中,离村庄最近,也是我们经常玩耍的地方。第二个窑窟就在半山腰的梁上,离几百块的梯田地最近。第三个窑窟就在大山的肚脐眼上,离放牧的山坡草场最近。

我想,在很早的时候,亲人们就凭生活的经验,在农事之余,建立起了一套完整的应急系统。如果遇到雨,就去窑窟里,为了防中暑,就在窑窟里。

这些崖窟空着,但在我走近去看望时,还像港湾一般那么亲切,那么温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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