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那夜雨

司马相如在窗前久久凝视，手不释卷，那是一封来自千里之外的信，一封写满了才情和感动的信。

窗外的雨，像一个带着淡淡幽怨的女子，断断续续地飘洒，潮湿了长安的眼睛，也潮湿了司马相如的心。雨，彷佛要穿透岁月，让这个才子凝思过往不得回返，思绪如絮，洒在了当年，洒在了记忆里。面对内心深处的烦忧，他又如何从容处之，面对时光荏苒，他又如何不困于情。曾经最美的情怀，曾经最纯的初心，面对生命的起伏，面对而今的自己。他又该如何地不惑于世。雨啊！雨啊！你一滴滴地下，你一丝丝地下，你一阵阵地下，你难得不能够将司马相如的心洗涤得坦荡无泥吗？

若时光可以，请你把爱情留在雨里、留在青春的回忆里，留在当年当垆卖酒的时光里！可是你不能，你即便是如此地心想，可却又是如此的无可奈何！

司马相如坐不住了，他想去酒楼饮酒。未等长安大街的雨停，他便将忧思难解的心情如落叶一般撒了一地。深夜，他不愿意执手信笺了，他要去喝酒，痛饮一番。当他出门的刹那，信笺掉落一地。

府上的丫鬟等他出门了，进得房来，她俯身捡起了信笺，那清晰的字迹是遥远之处的一颗纯净的心，虽然也泛着一点点的潮湿，字里行间却满是暖暖的爱，如春雨洗礼，一束东风。丫鬟也泪了，她轻声吟唱起信笺里的词句，和上一支古老的曲子，伴着一些些迷离，她的眼泪里似乎也深深念起了这段往事，即便故事里满是碎心的情，让人伤感。

丫鬟知道司马相如老爷的心思。老爷现在是大汉朝廷的大臣，是皇帝身边的红人，老爷想休妻纳妾。他要纳娶的新欢是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也是一个达官贵人府上的大家闺秀，在他的心里，原来的妻子卓文君已经老去，已经不再适应他而今的生活，也不再匹配他现在的身份。

司马相如痛饮一番，半醉半醒的时候，他竟然背起了信中的诗：

一别之后，二地相悬，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系念，万般无奈把郎怨。万语千言道不尽，百无聊赖十凭栏，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中秋月圆人不圆，七月半烧香秉烛问苍天，六月伏天人人摇扇我心寒，五月石榴如火偏遇阵阵冷雨浇花端，四月枇杷未黄我欲对镜心意乱，急匆匆三月桃花随流水，飘零零二月风筝线儿断。噫！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为男。

比雨更湿的是此时此刻的两颗心。

距离长安遥远的地方，也是细雨蒙蒙，如泣如诉。

卓文君和司马相如一样，坐在窗前凝思，她思念远方的爱人，思念曾经的时光！遥想当年，司马相如那满腔的才华，到如今，不知他是否还肯为被思念缠绕的卓文君写下那绝美的《凤求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曾记否？司马相如早年家贫，并不得志，父母双亡后寄住在好友县令王吉家。而卓文君的父亲卓王孙是地方上的大富豪。卓文君生得是“眉色远望如山，脸际常若芙蓉，皮肤柔滑如脂”，更难得的是她擅长弹奏，文采非凡。卓文君本来已许配给一个皇孙，不料那皇孙短命，未待成婚便匆匆辞世，所以，那时候，卓文君算是在家守寡。

卓文君的父亲卓王孙与王吉多有往来。一日，卓王孙在家晏请王吉，司马相如也在被请之列。宴席之间，主人请大才子司马相如作赋奏乐。司马相如早就知道卓王孙有个才貌双全的女儿叫卓文君，他心里牵挂许久，于是心生一计，便有意奏了一首《凤求凰》。

那卓文君也是久慕司马相如之才，得知今日相思之人来到了府上，便躲在帘后观察，偷听曲子。才情非凡的司马相如那弹指之间的爱慕，琴曲之中油然而生的求偶之意，聪明的卓文君又如何听不出来呢？不久，两个人便坠入爱河。

可是，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的婚事，受到了卓王孙的强烈阻挠。那卓家乃是大户人家，而司马相如当时已经是一贫如洗，门不当户不对，即便司马相如才华横溢，若真能飞黄腾达，也不知是何年何月。无奈之下，相爱的两人只好私奔。司马相如带着卓文君回到成都，生活窘迫，卓文君就把自已的头饰当了，开了一家酒铺。卓文君亲自当垆卖酒，让司马相如惭愧又感动，他发奋要早日图强。

时到如今，卓文君的年华不再留驻青春驿道，两鬓的银丝已浅浅云浮。而司马相如自那日别离卓文君再赴长安后，不久就“官运亨畅”了，一登龙门，从此就沉溺于声色犬马、灯红酒绿中。

司马相如渐渐觉得卓文君配不上自己了，他心里已经有了休妻之意。而今身为朝廷大臣的汉代大文豪，只怕是早已忘记了当年的誓言。

遥想当年，那卓文君是万里桃红中的一瓣粉霜，冰清玉洁，淡雅芬芳，多少蜂围蝶绕。不恋钗头飞金凤，不恋身披七彩霞，只爱才子的俊颜和文涛。哪怕随他漂泊天涯海角，哪怕是落入贫困时候的当垆买酒。日子艰苦，爱却浓浓，两情相伴，生活新鲜而倍感甜头。

此时此刻，不断背诵着卓文君诗的司马相如，涕泪如雨。他又记起，自己那次要进京的时候，卓文君含泪的呼喊，眼睁睁看着马车消逝在山的尽头。从此，留给卓文君的只有痴痴地盼！

卓文君满以为所爱之人也会在京城如自己一样地思念，她是多么地爱他、想他、念他，梦里时常会喊着他的名字惊醒。多少的夜晚，冰冰的月，像冷盐洒在卓文君孤独的枕上，她有时候会夜半起床，写信给长安。

当清晨悦耳的鸟叫唤醒了大地，那蒙在天地间的浓雾，每一层纱仿佛都写满一个女人对爱人回信的期待。直到阳光穿透了世间，恍然才知道，那一天，所爱之人的回信没有到，但思念的人总是痴傻地相信，那份真情，它正奔跑在路上。

日子久了，卓文君家门前的青山似乎斜了，那只大黄狗也渐渐老了，每一年栽种的柳树都围着池塘打了好几个圈圈了，可是，依旧等不到远方的消息。看着那些寒门学子，背着行囊出去，又看着那些衣锦还乡的人，卓文君的心就像这风吹起的水波。暑热的时候，她怕他的堂上吹不到南风；天寒的季节，她担忧他的咳漱；夜半，她害怕他熬夜写文章；朝廷上，她担心小人对他妒才生恨。

她多想对饮酒的司马相如说：“你这么有才，你教教我，怎样停止对你日以继夜的思念，哪怕是消停一会。”

的确，司马相如寄去了一份家书。

那一日黄昏，卓文君坐在窗子前痴痴地看着花儿，突然，她听到了有家书的消息，来不及穿上鞋子，摔在出门的石阶上。卓文君接过那一封穿越千山万水的家书，捧在怀里，她觉得那何止抵万金啊！激动的泪浸湿了衣裳。

然而，当她看到那信里的内容，膝盖的疼痛比起心里的痛楚来，不知道是轻了多少多少倍啊！她万万没有想到，那份望眼欲穿盼来的信竟然是这样写：“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为何没有“意”？卓文君哭得撕心裂肺。她好恨，好恨自己是个女人，好恨时间偷走了青春；她也好恨所爱之人的绝情，好恨那阻隔的千山万水……

此时，窗子外下起了更大的雨。

雨像铁犁似的，把大地的心翻得憔悴和稀烂。

那段时间，一个王朝，似乎只有两个人无眠！

卓文君看着那封信，她的眼睛就好像是梅雨落满了整个的西湖。她想请时光原谅自己生气中的一丝丝后悔，悔不该当初与司马相如私奔，悔不该当初听了一曲后义无反顾地下嫁司马相如，明明知道他的寒酸，明明知道他是多情。可是，看着那丝丝垂下的雨，她又开始为雨中自己的后悔而后悔，明明是爱着那个男人，却又在怀疑和恼怒。

卓文君泪过了，痛过了，哭过了，她还是回了封信给长安的他。

司马相如不得不从内心深处惊叹这个妻子的才华。试想，要是自己再找个女人，能会像卓文君那样懂自己和爱自己吗？他忽然猛地记起了那封信，句句含情、千丝万缕不间断。他不能够再逗留此地了，他不能再如此纵情美酒了，他得赶紧回家！

回到家中，看着丫鬟捧着自己妻子的信哭得伤心，他赶紧抢回那封信，把丫鬟请了出门。他又开始在窗前凝思，他陷入了深深的回忆。遥想昔日夫妻，恩爱万分，到如今，自己不过是做了高官，便要休妻纳妾，难得自己不感到羞愧吗？他又记起了卓文君的那首《白头吟》：

皑如山上雪，皎如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司马相如真心后悔了，他对不起这位才华横溢、多情多义的卓文君。他决定亲自登门迎接卓文君入京。

卓文君进长安的那天早上，又是细雨霏霏，雨丝密密织，雨声如虫细嚼着嫩叶，马车缓缓地在街上行走。那司马相如骑着大白马，马蹄踏着欢快的步伐，随从的号角吹奏起嘹亮的歌声，在大街两边的房屋之间久久回荡。

长安的雨，好像是一个诗人，她在续写着一段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