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系统

我素来与人交好，与人事上面亦无亏欠，只盼着这个百年之期，可以在歌舞升平里度过。倘若有一天真有人提刀相向，我想此君非是别人，只能是二师兄了。实在说，为了养这一副皮囊，我的确吃了不少他的同宗兄弟，就是那些口不能言的瓜果蔬菜，也应当过来寻仇。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说到底，除去那些屠夫农夫，总还是我的罪过大些。

一个人活着，就得靠这样的食物链撑过此生，然而此生要想活得充实，亦少不了一个情感系统的养护。这个情感系统，容纳了喜怒哀愁，循环着嗔痴爱恨，安排着笑泪悲欢，它时而催发激荡，时而温和安抚，使人低微时不至为水，张扬时不至为火，尽可能让一个人活得有滋有味。

生命之欢快，乃是人的本能追求，尽管为此付诸太多而少有如愿，但人们并不会裹足不前。不管儒家怎么讲实用，佛家怎么说幻空，欢快都应当为生命所推崇。生在于活，命在于安，如果生命当中，能有三分之一的欢快，三分之二的平庸，这便已是极好的事了。

记得小时候因为贪玩，一直到天黑了都不肯回家，在寒冷的冬天，也能跑出一身汗，额上的头发被汗水贴着，又热又凉。月亮出来了，地下照得一片白，我们这些孩子互相追着对方的影子，踩来踩去。那时我感觉便是欢快的，并且是那种由里到外的欢快。感到悲伤的时候也有，不外乎跟哥哥闹着玩，只因太过胡闹，而被父亲不分对错的一顿打。我虽受得了打，却受不了被冤枉，每每为此躲到被子里面大哭，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现在想来，孩子的情感系统，之所以大喜大悲，明亮纯粹，完全是因为他还想不到明天的事，心上也就不会有东西压着，不管干什么，必然会尽兴而彻底。

及至长大，渐知人事，便愈发看不懂眼前的东西。明天我要去哪儿，明天我会怎样，亦都是心上所虑的事。然而那时之所虑，只是烦恼，只是困惑，还没有添加忧愁的成份。看见大人有时愁眉不展，便觉得不解，不就是生活么，能有多大的难处。看到电视上的夫妻，常常关了灯，各自搭上被子分头而睡，也觉得可惜，难道他们不知道十分火热的事么，怎么可以这样的风平浪静。

假如人生真是一场戏，直到有了自己的孩子才明白，之前的二十年，我不过是一直站在戏台下面。原来真正意义上的人生，是需要戴上盔头，穿上大靠，趟起四方步走动起来的。以前一直被爱，不知道还得爱人，以前一直被宠，不知道还得施宠，过往之间的所谓烦恼，其实正是甘之如饴，所谓忧愁，亦不过蜻蜓点水，无病呻吟。以前的情感系统，无疑明亮而葱翠，但同时单薄而不完整，它们像一条初生的藤蔓，只知道生长，只懂得延伸。

现在的我，终于明白了何谓人生百味，又何谓百味杂陈。仿佛自己身处一个圆心的位置，环我而列的便是各式各样的情感关系。有依靠的，被依靠的，也有相依的，尽管平时看不出什么，可它们立体而丰满地撑起了情感系统，使我有所归，有所去，更有所安。如果它们有颜色的话，便是七彩的璀璨，总有一种颜色可以适时装扮当下的心情。自然还有一粒，是无色的，我知道那是独属于我的，只愿一生一世，它都可以像眼前这样的晶莹剔透。虽然有一天，它也会黯然无光，变得黑洞一般的深邃，但那是十分遥远的事，现在不说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