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家乡的味道

作者: 刈谷一 2016年06月29日散文随笔

我的家乡在汉江边,是一个远离城镇的村落。

跑“老日”那年,我的老辈,从谷城石花街,过仙人渡,流落到襄阳一个偏远的村落讨生活。这个村叫王堤村。村东,是一山槐花的味道;南北,是两条沟壑的清香。山和水勾勒出一个独立的王国。村,悠悠地活着。多年不见,我想起它的味道。

村树是淡淡的。一众歪歪扭扭的槐树,一个偏偏静静的村,远离尘嚣,一个女人带四个丫头,日子确实安然很多。欲淡则清。乡野的土地贫瘠,家无斗米,日子自然也贫乏很多。女人就从槐树上撷花为菜,掬水为食。刺骨芽、地皮藓、野山菌、黄花苗,总能变着戏法登上一家人的餐桌。槐花,却成了家里的主食羊,挣来一家人的饭菜香。这个女人是我的外祖母,我叫她奶奶。因为在那个靠男人犁田耙地的年代,外祖父是一介书生,瘦瘦弱弱,不经风雨,家有四朵金花,或叫换,或叫改,终没有生来一个强壮的男丁。奶奶说,多亏了槐花养人。就是后来为二丫招一个石匠的儿子入赘,她仍念叨槐花的好。

这二丫,是我的母亲。生下来便是大脚撒丫的村妞,认得一些文字,但她不为荣,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农事。她总把自己扮作一个男人,宁愿在刺槐林里捉刺猬,砍柴禾,挑荆棘,也不愿侍弄针头线脑;宁愿制一把油纸伞,斡一把藤条椅,锄一垄新苗地,也不愿纺纱织布。女红的事,与她无缘。有一次,她勉强给我缝制了一条夏裤,却也是张不开腿、迈不开步,让我沦为隔壁大婶子的笑谈。尽管这样,母女两人却把家里的米缸盛得满满的,孩子们衣食无忧。荒芜的日子,虽然象槐花一般平平淡淡,但却也持久余香。以至于,我成年后一直认为自己是吃白米饭长大的。

村屋是暖暖的。我记事的时候,村里的房屋,一街两巷,多半是用黄土墙砌筑的。它的墙有夯筑的,有铧犁的,有制模的。夯筑的,叫干打垒,毛毛草草,蠢笨一些;铧犁的,是乘秧田半干时犁起的砖块,要细密得多;制模的,沙土混合,小小巧巧,最受亲睐。我的爷爷读过书,成分不太好,只能住干打垒的房屋,低矮低矮的,象见不得人。其实,这屋子冬天暖暖的,充满阳光的味道;夏天爽爽的,充满薄荷的清凉。它并不象人们想象的那么糟糕。邻居富贵的爹,是贫农小组长,他家住的是铧犁砖,房子高高大,上面用白灰写着“农业学大寨”,也没好到那去。我奇怪的是,富贵的哥哥,为什么叫牛娃儿、狗娃儿?后来,牛娃儿当了兵,转业到了县城里,我才知道成分和名字的重要性。当时,我的母亲也给我起了一个乳名,叫小兵子。仿佛一夜间也成了有身份的人,可我一辈子没当上兵,没混出个有头有脸儿。

村屋的秋日是最美的。黄橙橙的山,湿漉漉的棉,亮晶晶的露珠在叶上转。三三两两的村民背着背篓,站在村屋背后的棉田中,趁露水软化着棉叶,一颗颗把开炸的花桃采摘。白色的朵,赫色的棤,古铜色的脸,恍若一幅秋日劳作图。当山头太阳升起,黑瓦上炊烟袅然,人们田桑归来。黄土墙前,冒着臭汗的男人们无聊地端着饭碗,无聊地蹲在地上,无聊地胡吃海谈,无聊地家长里短。老太太们懒得听这男人吹牛侃山,谁又知道明年的日子是不是依旧暖暖?他们站在墙角下,手爽在袖里,迎着太阳,眯望着光的遥远。

村果是甜甜的。要说,在这“干打垒”的屋子里,有许多宝贝,钢笔、手表、砚台,照片都是农村的稀罕物,是我爷爷从谷城县城粉水街带来的,他是一个教书匠。我懵懂无知,却不在意这些,在意的就是嘴头子,房前的枣树,房中的厨屋,房后的菜畦。五月割麦时,我能拿出竹竿,打下不少枣子,装在荷包里去村头显摆。或者与村童光着脚丫子和泥炸碗,污着手偷偷去灶台上拿馍。没有了锅贴馍,就跑到屋后的菜畦里,把愣青愣青的西红柿,摘几个填进嘴里,大嚼一番,十分得意。

对于我的好胃口,我的兄长贫儿,照例不会带我玩的。他会用一米长的竹棍篾夹着蚌壳,制成一个撮,去村里捡鸡粪,为菜畦增肥。他会在村头,与兽医家的红娃劈甘蔗,吃到别人家不花钱的美味。家人会夸他的,我却不能。只会拿一个小药瓶,口对着土墙上的蜂洞,用扫帚钎捉土蜂,听它嗡嗡的叫声。哥哥贫儿,确有点小聪明。带我去村小读书,老师在教室门口支一桌问:什么成分啦?我胆小支支吾吾。贫挤到桌前高声说,我们是贫农。那大胡子老师也不管是不是这个成分,大笔一挥,在学生登记表上写上“贫农”二字。不知是大胡子傻,也不知是贫儿精,更不知讨得多大的巧。他快快跑开,象吃了蜜,兀自甜甜地笑。

村小的房屋是全村最气魄的。高门楼,大山梁,比民宅要高一头大一膀,巍巍峨峨的,让人咂舌。旁边有一油房,高约两丈,深宅大院,莫不能入。却总是幽幽地飘出热乎乎的芝麻香,让人口舌生津。我的父亲,大字不识,石匠出身,会煅磨凿碾,是油房的大师傅。学堂上,他沙哑地号子声比老师的讲课声还要大。唱一句“胡老三,齐努力,打完这舵,喝酒去,嘿哟哟”。说哐当一锤,打得油舵颤抖抖。“陈老四,锤拿紧,一锤下去,油直淋,接到好油,炒菜去,嘿哟哟”。没几天,有人找到父亲,说号子喊得太甜,让村童没法上课。此后,作坊号子就变成“嘿哟哟,加把紧,打完这舵,回家去。嘿哟哟。”没有一点生气。

时光如梭。三十年了。我们兄弟都进了城。听说,家乡的槐树成金橘,土屋变高楼,我却仍怀念那个土土的村子的味道。因为,它让我不忘本,不忘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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