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师傅

作者: 樵夫 [文集]2016年07月28日原创散文

我进厂那年(1976年),康师傅四十多岁,已经是科室干部了。隐约记得,他好像在技术科,或者其他什么科室。反正在我的印象里,他整天溜溜达达的,很悠闲,也很自在。

听一起干活的师傅说,康师傅以前干装订,案子上的功夫极深,一般人比不了。

的确,装订的活儿大都在案子上,一爿刮纸用的竹片、一把剪刀,外加一块砂纸板,就足够了。手工活儿,耍的是手艺。厂里有个师傅,苏州人,姓什么,忘了,四十多岁,在库房管出料,干的虽是粗活儿,但名声在外,尤其文革刚结束那几年,时不常就有人请他去修古版书,据他说,提溜不起来的古版书,经他一修,新的一样,可见装订这活儿技术有多高了。

不过康师傅的装订技术却从没露过。

有一次,听装订车间一位老师傅说,装订车间的那几台凿凿实实的大木案子就是康师傅当年置的,为这,“文革”时还有人贴过他大字报,说他“修正主义思想严重”,“贪大求洋”,反对“艰苦奋斗”……差一点儿就被揪出来挨批挨斗。幸好他是苦出身,又是从小学徒,受过剥削,挨过压迫,才没把他怎么着。就这事,我曾问过康师傅,康师傅一听就骂上了——

这帮丫挺的!

七六年那会儿,“文革”尚未结束,厂里经常组织老工人给新进厂的青工忆苦思甜,内容大都千篇一律,无非就是资本家怎么坏,怎么剥削工人,压迫工人,心如蛇蝎,狠似豺狼,等等。说者个个声泪俱下,闻者人人义愤填膺。但过后,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康师傅从小学徒,按说忆苦思甜也该有他的份儿,但厂里却从来没找过他。有人替他鸣不平,说厂领导对人仨亲俩厚,不公平。但也有人说,康师傅打小学徒不假,但他忆不了苦,原因是他根本不恨资本家,而是恨那些师傅。康师傅有句口头禅常挂在嘴上,叫“奴使奴累死奴”,我一直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多年后,康师傅跟我说过这么一件事,才使我多多少少咂摸出点儿个中的含义。他说,那时他还是个小孩子,在前门附近的一家装订社当学徒,东家两口子倒都是老实人,只是那帮耍手艺的师傅整天玩儿坏,不是这事就是那事,永远不让人消停。有一天中午,快吃饭了,几个师傅说要吃酱菜,就吩咐他去买点儿回来。装订社离六必居不远,他正要去,师傅在背后喊上了:六必居的不要啊,要天源的!就这一句,他从前门饿着肚子溜溜跑了趟西单。等回来时,人家饭早吃完了,汤都没剩,还一个劲儿地骂他回来晚了。

康师傅说,那天真气得他够呛,但又不敢发作,只好跑到没人的地方唱了几句“击鼓骂曹”算是发泄:

……如今出了个奸曹操,

上欺天子下压群僚,

我有心替主爷把贼扫,

手中缺少杀人的刀……

康师傅喜欢京剧,高兴了就唱两句。有一次广和剧场上演《望江楼》,厂里发票,每人一张,我因为听不太懂,就把票给了父亲。父亲看完戏回来跟我说,有个戴眼镜的老工人坐在他旁边,演员在上边大声唱,他在底下小声唱,一边唱还一边用手打拍子,有板有眼,很忘形的样子,一看就懂戏。我一听就知道,那人是康师傅,没跑儿。

康师傅家解放前住在佘家胡同,佘家胡同最出名的,一个是正乙祠戏楼,一个是裘盛戎府邸。我不知道康师傅与此有何关联,但他从小就进戏班子坐科学戏倒是千真万确。那时候学戏不叫学戏,叫打戏,你动作做不好,或者唱的不对,师傅就要动用“家法”,说是不打不成材。康师傅九岁时死了父亲,母亲就守着这么一根独苗,见他在戏班子里挨打,心疼,就死活把他领了出来。虽然戏没学成,但好歹也算坐过几天科,对京剧的爱好,也由此打下了基础。

康师傅对他母亲极为孝顺,家里什么事都是老太太说了算。从一天三顿吃什么,到年节家里的各项置办,甚至孙子谈对象,结婚,亦莫不如此。

有一年,康师傅的小儿子找了个对象,俩人谈得差不多了,老太太说:领家来我瞧瞧。结果选了个好日子,孙子把姑娘领了来,姑娘头回进门,全家人自然都挺重视,杀鸡宰鹅很丰盛地做了一大桌。在农村,这饭一吃,事情就算定下来了。说起来真是鬼打墙了,那天刚吃完饭,姑娘站起来一扭头,一眼就瞥见堂屋炉子上坐着的一壶水噗噗地开了,就顺嘴说了一句“水开啦——”,这本来是姑娘“撒娇”的一句话,不必认真。谁知老太太闻听,不乐意了:“水开了就不兴提溜下来?喊,喊老妈子呐?”就为这个,老太太认准了这姑娘不是康家的人,这桩亲事就此也就吹了。

康师傅家老太太是旧社会过来的人,重视三节两寿。所以康师傅家逢节必过。

那时候,一般老百姓家阴历除去过春节,别的节都不过,单位也不放假,所以只过阳历的“五一”“十一”和“元旦”。

但康师傅家不。

有一年端午,康师傅一早就跑到附近的副食店(康师傅住在厂里)买了一堆吃的,大包小包的拎了回来,大伙见了就问“买的什么呀?”康师傅一五一十地说了。 吃完中午饭,把东西往后车架子上一绑,蹬上车就走。后面的人冲他喊:康头儿,下午不上(班)啦?康师傅头都没回,一溜烟儿就走远了。喊的人笑笑说,康头儿大孝子,这是给老太太过五月节去了。

康师傅家住在十八里店老君堂,那会儿那一带还是农村。农村人会盖房,凡男劳力,起码都会瓦匠活儿。康师傅打小学徒,不在农村,但他也会,不知道他是在哪儿学的。说起盖房,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地基挖多深,墙怎么砌,那儿该二四墙,那儿起三七的,椭什么时候上,檩用多少根,样样都得门儿清。

七九年,厂里打算盖个锅炉房,没人懂行,有人举荐,说康师傅有这本事,领导一问,康师傅果然点头,任务自然就落在了他的身上。康师傅也真是不负重望,从各车间抽了十来个人,没俩月的工夫,就把锅炉房盖起来了。不过从那一次,大伙也看出来了:康师傅使唤人跟使唤牲口似的——倍儿狠。

锅炉房竣工之后,康师傅哪儿来哪儿去,又回到了技术科,像以前一样整天过着优哉游哉的日子,到处溜达。那阵子,有消息说,厂里有意要提拔他干点儿什么。他当然高兴。

可惜,没等事情落实,上级做出决定,让我们厂和另一家工厂合并,合并后厂领导班子进行了调整,原来的领导离开厂子调往别处。

康师傅的事便就此泡汤,再没人提起了。

那阵子康师傅好像很郁闷,人们很少看见他,偶尔能听见他在老人儿面前念念秧儿:“退休——嫌我小,当官儿——嫌我老”“唉——功劳苦劳有一本儿,滋润一会儿是一会儿……”

大伙儿听了都忍不住笑,但康师傅不笑,我想他那时心里可能挺痛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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