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在空中的雪

作者: 陈博伦 2015年03月07日优美散文

刮了一夜的风在黎明时分沉寂下来,山野一片荒凉。一村的人都在睡梦中竖着耳朵聆听,捕捉着大地的每一丝声音。村里的人即使睡觉也睁着耳朵,凭声音估摸着外面的动静。四面墙围不住人心里的东西。他们一年的生计都在地里。一个人在地头枕着土块就能立马沉沉睡去,却无法盖着被褥在房子里睡上一个安稳觉。他们一辈子都生养在土里,从土里刨食,死了被土埋掉。房子只是一个歇脚的去处罢了。

昨天白天下了三场雪子,却一片雪也没落下来。村里的人从没见过这样的怪事。这个夜晚他们更加心事重重,凝神等候着他们翘首企盼的雪落下。

一声鸡叫从村子高地的人家传来,洪亮的鸡鸣传到每户人家的被窝里。听见鸡叫说明雪还是没下。如果下了雪,鸡叫最多传半里地,就弱得晃悠悠倒在雪地里吸收掉了。听见鸡叫人们反而松了一口气,不下雪有不下雪的办法。冬小麦的收成是指不上啦,天一亮就赶紧把地重新翻一翻,种点其他粮食。再不动手,等节气一过,撒到土里的种子一个月也发不了芽。到时候全家人就要喝西北风了。

人们听着悠长的鸡鸣,把手指脚趾一个个叫醒,把筋骨灌满干劲。正当他们随着那声袅袅的余音将肺中一晚上的浊气缓缓吐出的时候,鸡叫在空气中戛然而止,不少人还剩半口没吐出的气,一下子噎在喉咙里。那只公鸡的主人,八十多岁的王老二,就这样被一口气噎住,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手一摊就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人们披上衣服走到麻亮的天色里。人一群群地聚集在王老二屋前的空地上,屋子里已经传来他的儿女哭天抢地的喊声。人们一边对王老二的死惋惜几句,一边在发青的夜色里点上一支草烟,议论起这声突然断掉的鸡叫。红红的烟头在地里忽明忽灭地闪烁着。

地上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片雪,那声鸡叫怎么突然不见了?是它自己跑走,还是被一个穿过村子的赶路人截住,塞进麻袋偷走了?人们倾向于后一种解释。这年头,人心越来越不古啦,别人村子里的鸡叫也要偷。偷走了鸡的一声打鸣,就等于是把一村人的早上都偷走啦。没良心的贼。人们这样嚷着,忿忿地朝村外的土路张望着,想找到那个臆想的贼。

下雪了。人群里有个孩子叫起来。下雪啦。

这一叫,所有人的头都抬起来朝天上看。人们看到雪确实在纷纷扬扬地沿着天边落下来,却没有落到他们的肩上头上。他们把不可思议的目光投向牛圈的棚顶,投向房顶孤零零的烟囱和树梢上黑乎乎的鸟巢。雪没有落下,到处都干干净净。雪落到半空就停住了,一片片雪积起来,像往年一样积起来。只是雪没有积在干草垛和房顶上。风吹刮在高处,可以看到灰色的云絮飘移,却看不到树叶在动。

那种情景是难以想象的。雪在半空里越积越厚,白茫茫的一片,天空和远处的山都看不到。这个山坳里的村子像是被风和雪遗忘了一样,看这种样子,过不了多久,整个村庄的人和牲畜,就都会被埋在雪下。村子的每一件事,包括做完的和没做完的,被一张雪被严严实实地盖住。外人再也进不来这里。

天色亮了,头顶的雪泛出令人窒息的白光。不少人瞪着眼睛憋红了脸,空气好像在少下去,雪把村子埋得一丝不漏,外面的空气进不来。渐渐地,人们发现自己的喊叫声也在弱下去,整个村子在安静下去,静得像是一座坟墓。那些每天早上咕咕叫唤的母鸡,哼唧着挤作一团的猪,还有呜呜地摇着尾巴乞食的狗,全部缄口。人们看着这些牲畜用乌黑的眼睛直溜溜地盯着自己,突然明白过来偷走早晨那声鸡叫的不是赶路人,是雪。以前落在地上的雪只会吞掉声音和动静,而现在这些落在天上的雪,不仅声音,连整个村子都要被它吞下去。除了躺在床上的王老二,村里所有人都不安地在空地上走来走去,每个人都是神色严峻。

最终人们安静下来,最后一丝防线被刺眼的雪光击溃。他们瑟缩成一团等待最后一缕空气消散在他们胸肺中,一袋袋原来要播下去的种子撒在地上没人管。人们等待末日一样睁着惊恐的眼睛看着半空雪,什么也不做。

然而一直到晌午,所有人都好好活着。大难不死的人们心中有一丝欣喜,但没有人开口表达内心的喜悦。村里太安静了,雪吞噬了所有声音,这种死一般压抑的寂静令人无端丧失了说话的勇气。人们张了张口,还是不敢往空气里吐一口气。几户人家留下来帮忙料理王老二的后事,其他人各自回到家里去了。

雪一直到很多天以后才全部融化。那些吸满了声音的雪,在白天融掉几粒,晚上又重新被冻成洁白坚硬的雪块。等到那些晶莹发亮的雪块全部融化,人们再一次看到了熟悉的天空。一切好像回到了原来的样子。然而村子里依旧没有一点动静,好像这个村庄以后几十年的声音,在一个白天被那些天上的雪悉数吸收干净。人们的耳朵渐渐积起了厚厚的尘土,那个随之到来的春天,村里没有一声花草破土而出的声音。也许春天根本没有来,冬天一直在持续。没有雪,冬天过不去。

很多年以后,在沉寂的村子北面,一棵榆树终于攒足了劲,长出了一片新的叶子。它那层鲜嫩的蜡质敏感地察觉到了空气的流动,于是它准备沙沙地摇动叶柄告诉人们起风了。然而身旁那一丛丛墨色的树叶,全部低着头纹丝未动。它犹豫了,于是它又一次把身体探进风里,感受着远方吹来的气息。

那一天,忙碌的人们有没有听到北边一片树叶孤单的响声,至今仍是一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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