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华庭

作者: 樵夫 [文集]2016年09月26日原创散文

我进厂那年,领导给我们一起进厂的十个人办了三天学习班。学习班上,除去安全教育,厂纪厂规,以及忆苦思甜之外,还点了厂里几个人名。领导告诫我们,这些人统统不能叫师傅,可以直呼其名也可以喊他们老张老李老赵,总之,叫什么都行,就是不能叫师傅。

我记得那些被点名的人里,有地主,流氓,资本家,富农,右派,国民党,坏分子,阶级异己分子,等等,一大串,五花八门。

邓华庭就是其中的一个。他的罪名好像是资本家。

邓华庭是厂里的老人儿,五十多岁,中等个儿,人长得黢黑,那一脸的皱纹把他这辈子的沧桑都刻在了上面。除去嘴里那几颗缺齿漏风的白银镶牙之外,浑身上下就看不出有一丁点儿跟资本家沾点边儿的东西。

那时候我工作在“刀上”。

“刀上”是俗称,厂里人都这么叫,其实准确一点儿应该叫“裁断”,也就是裁纸。对开、四开、八开、十六开……根据生产通知单的不同要求,用机器裁切。

裁纸机很大,31x43(英寸)的纸,在它的大平面上,横竖都能耍得开。裁纸时,那纸必须要整齐,七长八短的不能下刀。一般情况下,有点儿小小不言的错口之类,“刀上”的人在机器上自己就撞齐了。但太乱了就要有人把纸放在案子上去“揉”,直到揉齐了为止。

邓华庭就专门干这个。

那些年,我几乎每天早上都能看见他从库房拉来一车散了的件儿纸,(标准件31X43的纸是用两块木板夹着的,如果散了,纸就乱了)然后一令一令地在那儿“揉”。

“揉”纸可是个技术活儿,没有几年的功夫很难把纸“揉”齐。具体操作是这样:先是用手捏住纸的两个角,用力抖,抖进空气去,然后用两只手把住一个角儿来回推,推齐了,再抖,抖完再推,循环往复。一令纸要这么“揉”很多次才能“揉”齐。“揉”齐了,就一令一令地码在案子上,等着“刀上”人去裁。

邓华庭纸揉得好,多乱的纸到他手里,没多大工夫就揉齐了。他干活的时候聚精会神,很少说话,即使是说,也都是一些和工作相关的事情。譬如,这件纸缺了一令啊,那件纸又多出半令等等,每次他都交代得清清楚楚。所以,他给我最初的印象就是老实、规矩、人很正派,且不苟言笑……

工厂的工人大都不拘小节,爱开玩笑,干活儿累了,不分男女老少,总爱逗上几句,大伙儿听了,有趣没趣的就都哈哈笑上一笑,笑完了,师傅一声招呼,就都各就各位继续干活,这也算是一种休息吧。每次有人逗,邓华庭就在旁边听着,有时也跟着笑,但不出声,也从不插嘴。我知道,这和他当时所承受的政治压力有关。人在那种动辄得咎的情况下,不得不处处赔上小心和谨慎,也是情理之中。防人之心不可无嘛。

有一次,我有事叫他——忘了什么事了——因为周围没人,就喊了他一声邓师傅,他听了,站在那里没动,而且是一动不动,直到我又喊了一声,他才轻轻地应了一声。我看见,他脸上的皱纹慢慢地舒展开来,就像那些参差不齐的纸被他“揉”齐了一样,竟显得有些光亮了。看得出,他很高兴,甚至还有几分感动。虽然脸仍是黑,但我却从中看出来他的脸已经涨红了……

作为回报,邓华庭后来多次主动和我聊天儿,虽然说的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话,但通过这种聊天儿,渐渐地,我俩还是熟稔起来。

有一次我问他,您是怎么当的资本家?

邓华庭看了我一眼,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接着,他给我讲述了他的故事——

解放前,邓华庭在琉璃厂附近的一家装订社学徒,那会儿的学徒很苦,除去干活,早上起来还得给老板娘倒尿盂儿,买早点,归置屋子,送孩子上学……等把一大家子都伺候匀实了,也就到了该上班的时候了,赶紧扒拉两口吃的,就得去干活,晚了师傅敢踢你。好不容易熬到了出徒,没几年就到了四八年底,那些日子,解放军要打北京城的消息整天的往耳朵里灌,有一天东家对他说,共产党要来了,北京呆不下去了,想把装订社盘出去,回农村老家种地。问邓华庭想不想买。邓华庭是个过日子的人,平时省吃俭用,也攒了几个钱,但离买下东家的买卖还差得老远。就摇了摇头,说钱不够。东家一听有门儿,就说钱不够没关系,你们师兄弟儿几个凑凑,不就齐了?邓华庭一听,是这个理儿,就和几个师兄弟儿说了,大伙儿也觉得好,就凑钱把店盘了下来。店盘下来之后得有个字号,几个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谁都不知道取个什么名字好。这时,有个师兄弟儿说,华庭是咱们的大师兄,干脆就叫“华庭装订社”吧。大伙儿闻听,都说这名字好,豁亮,也透着吉祥。没等大师兄表态,就请人写了字,打了匾,又选了个好日子给挂上了。

那匾挂上没几天,解放军就进了城。让邓华庭他们欣慰的是,解放军根本不像东家说的那样,让人待不下去。相反,纪律严明,说话和气,跟他们这些手艺人秋毫无犯。

转眼到了五六年,公私合营,根据政策,要重新划分成分,工商业主,以两千块大洋为界,超过的算资本家,没超过的定小业主。

“华庭装订社”因为超过了两千大洋,邓华庭被划成了资本家。起初,他不服,到上面去找,说我们是师兄弟儿凑钱盘下的店,不是我一个人的。

人家问,那为什么要叫华庭装订社,不叫别的名?

邓华庭无言。只好去找那几个师兄弟儿,原指望他们会为自己说上几句话,没想到几个人听了他的话之后,蔫头耷脑,竟没有一个肯出头的。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那几个师兄弟儿都早早划了成分,且全成了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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