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园

隔院的阿展家的雌野鸭子，前一天从河里带回一只硕大的雄野鸭子。早上听见“嘎嘎嘎”的惊叫声，晌午便闻到香味从他家院子墙头飘过来。半晌阿展端了一只大碗进来，说他老婆忙着，让他给我送过来一碗鸭肉汤。

我说，这炖的是雌的还是雄的，还是雌雄一起炖了？

阿展说，当然是雄的啦，雌的要留着，还会有雄的被领回来。

碗里鸭汤倒是清灵，冒着热气扑鼻的清香，里面有两块鸭肉和半只翅膀。

阿展家的雌野鸭极其忠诚主人，每次带回来一只雄野鸭，主人都要犒劳它一番，它们也可以在一起呆一夜，第二天这只雄野鸭就成了阿展家店里的主菜。

忽然想起马尔基佐夫湖上的猎人。他们把雌野鸭子当做诱物，放到湖面让它叫唤，它的叫声能引来许多的雄野鸭，猎人便一枪一枪的击中它们，雌野鸭不停地叫，雄野鸭子不停地飞来，这只雌野鸭就成了猎人的走狗，野鸭子们大概一定会管它叫叛徒。

这个殉情鸭的肉我实在是不忍吃下。

走的那天刚出门，便又看见阿展家的雌野鸭，抬着头骄傲的往回走着，它身后一只健壮羽毛极好看的野鸭悻悻地跟着它，这又是一只殉情来的。

这只雌野鸭若不是高情商，不是高智商，怎么总是会有雄野鸭子被领回来。

这雌鸭和雄鸭到底还都是值钱的。虽说是一个为生，一个为情，也都算是骄傲的。

有朋友在山里搞了个天然放养鸡场，我和几个人被邀去参观的时候，主人一人送两只鸡，一箱蛋，要自己进棚里去随便捉。一只公鸡领一群母鸡，只准捉母鸡，公鸡是留种的，昂着头盛气凛凛，大红的冠子，华亮的羽毛，头翘着，尾翘着，一群母鸡围着一只公鸡，咯咯咯的，咕咕咕的。捉她们的时候就觉得替母鸡不忍，做了妾还要下蛋，最后一个个被带走，成了人家碗里的菜。这公鸡倒傲娇，继续图享，为种生留，只管自个儿享受就是了，它并不在乎谁走谁留，它管不着母鸡去哪儿，反正有的是母鸡们。

忽然觉得，阿展家的那只雌野鸭，着实让人肃然起敬。那只雄野鸭子也让人肃然起敬。

我决定把我的一间大大的书屋改成“随园”，小禅有禅园，我有随园，贴上帖子，挂个牌子，就这么叫了。别看一个随字，和一个禅字，那区别可是大着，心境也大致是有区别。案几上，插上一支香，像个风清俊朗的秀才，一炷香点起，心也就安分守己了。随园，烟火味还是蛮浓的，也不失禅味。

随园里第一个客人便是束儿。束儿一早拿来她朋友送给她的，一幅金鸭暖春工笔画，进门没坐下就叨叨了一阵子，大致是说，她多喜欢这幅画，画有多细腻生动，直听得有了比翼连枝的味道。然后铺开画，开始不声不响的描摹。她要把她描摹的金鸭暖春图，挂在我的随园一角，算是随园里的第一份礼物。欣然，总算是有副光彩。

我坐在一旁看书，窗子上小风吹进来，翻动了一页，看到一个缘字。

我说，束儿，你那鸭怎么就一只呢，站在河边是等着他上钩么？

什么呀，不懂吧，那叫相思绵绵，没看低着头么，说回忆也成啊。束儿一副不屑的样子。

那我怎么看是盯着河里想找鱼食儿吃呢。

它可是吃饱了的，看不到嗉子那么大么，饱了才腻情呢，以前它们常在河里嬉戏，一个走了，大概是让另一个勾引走了，还是被猎人逮了呢，不得而知。束儿揉揉鼻子，又翻了翻眼。

我笑了，哎，它看上去可是像公的啊。

我怎么一直认为，人世间都是雌性纯行、坚贞、耐苦，这怎么动物界的正相反呢。

倒也是，人亦百性，物有所幸，各有其貌，各有说不出的苦情，说不出的遭遇，和世间酸甜况味。万物生长，自有真情，那就随缘吧。

束儿问我，随缘到底是什么。我说，大概就是说，边缘部分都是很模糊吧。我就想起这么说“我”是不存在的人，"随缘"不都这样说么。不存在就是，你可以感受到他，也可以是他，可以是虚无渺渺的，浮生万般红紫，遥遥的望不及，望不穿，也可以缠绵秾丽至情于苍茫的人世，寻来如《牡丹亭》里的杜丽娘；你也可以是个名字，是一个你要寻找的，不知从哪一世就有了牵带的那个人；或者你也只是流动的，边缘的，或另一个世界的，另一个时空的，三维四维的，都可以想，或者你是无维的，无可琢磨的，也都可以想。来或不来，去或不去，你都在，大不了将心事付瑶琴独自呢喃，随着心的百转千回，千回百转。

忽然觉得，这个随园，如此的美妙，朦胧迤逦，琢磨无限，可也是实实在在的，早就在了眼睛里，在了心里。

随园一室，清香袅袅。束儿一支笔，正点在鸭的眼睛上，点的出神。窗外忽有人唱起戏文：“虽说是，桃花十里见次谢落，却雨落梨花深闭门 …你忘了，旧日里春光韶，雨丝牵，你忘了晨起共读迎朝晖，你忘了结拜的柳叶翠，…”…听着听着，便又听到唱，“当日里风光正好，时辰却转，霎时间，日色淡似坠西山，我好似南来北去…离群的雁…”突然就看到了他的眸子，那眼里晶莹的雪花，梨花般的落着……

小窗檐上有初雪落过，恰恰也是一个"雪"字。眼前的雪色映出旧日的光景，桃花是旧的，黄叶是旧的，屋檐是旧的，书是旧的，那一尊煮过雪煎过茶的炉子，也是旧的… 这随园里留着各种旧时的喜欢。

太阳从云层里侧着身子出来，露出点光芒，从窗户上斜进来，照在书角上。

（注：野鸭是国家保护动物） （澐瀚2016.11.2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