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梁

作者: 钱旭群 2015年03月10日散文随笔

青瓦缝隙里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青苔,半尺高的野草陪伴着老屋顶随风摇摆。这是年久失修,被岁月的描绘出水墨韵味的江南老弄堂的景色。

我生长在杭州郊区富春江边一座叫富阳的古城,从蹦蹦跳跳穿堂过街的儿童变成中年人,飞速逃过落满燕子的电线杆(生怕被燕子屎打中),一个个无忧的孩童滑进沉默中的黄昏。如今,每一次重新走进那些幽长曲折的弄堂,看到依然留存着的破落的泥胚老房子墙角外漏进来的几线碎光,屋檐下那永远散不去的苍翠的青苔,总能感受到它们的执拗,似乎这些孤独的小巷总是不情愿和外面的喧嚣接轨。

弄堂的泥地上散乱着长长短短的影子,冒着水珠的石头顽固的蹲在墙角沉默的像个智者,几片青花瓷器的碎片四处散落在一些刚刚冒出草尖的杂草丛中。在这些充满回忆的弄堂,我已找不到童年的伙伴,唯有头顶那方被弄堂遮蔽住的狭小而湛蓝的天空依然,屋顶的野草依然在疯长。

这些弄堂,大致是由一些几十年前的老房子构成,因为这里的老百姓修建新房首先要考虑的是必须留出三尺的“檐水地”(下雨天屋檐滴水的空间),所以东家的三尺檐水地和西家的三尺檐水地互相一凑,就成了一条一米左右的弄堂。依照这种惯例,各家建房后一线的往东或往南延伸,自然而然的就在房子与房子之间的空隙处造成了这些弄堂。

老房子的墙身基本上是由土胚修建而成,修建墙面垒高时候的脚手架往往留下一个个小窟窿眼。但是,以前的人们不会去刻意的填平这些窟窿眼。这样的老房子,是几十年前我们这里一带民居的主要样式。大人们造新房留下的这些小窟窿眼,成了童年时候捉雀儿的天然陷阱。等到麻雀繁殖的时节,孩子们就常常把它们的鸟蛋或幼雏从墙上的小窟窿里掏出来玩耍,大人们也会去捉,但是他们不捉幼雏,他们只要鸟蛋或成年的麻雀,捉上一串回家油炸吃,鸟蛋留给孩子或老人,那年月,这也是一道营养丰富的美食。

七八十年代建造新房子,往往不象现在那么复杂,要看样房看图纸,决定轻工还是包工,请来室内装潢师进行装潢,花去的钱是那时候的人们想都不敢想的。那个年代,建房子前,往往请上几个交情很好的朋友或亲戚,大家伙兄弟几个围在八仙桌旁一起吃喝几天,各抒己见,将各自对建造新房子的构想以及畅想摊在桌面上来交流。等到时机成熟,基本确定下新房子的建造路线,然后请来本地德高望重的风水先生。请风水先生仔细的看看宅基地的风水,该几时动土,该那天祭祀此地的土地等等。待一切办置妥当,再以风水先生指示的良辰吉日为准,或是清晨拂晓,或是黄昏傍晚,也可能是子夜凌晨,一阵疯狂的鞭炮响后,先动土的几位泥瓦匠每人一碗老酒,一口气喝下去----开始打墙角。就这样,正式的开始进入造新房大业。

动第一锄头的人,也就是我们这里俗称“打墙角”的人,大都是房主的本家兄弟,而且生辰八字还不可以和房主有冲撞,这些也都是让风水先生仔细掐过,看过的章程之一。而且,这些本家兄弟给房主建造新房,不存在付多少工钱,前提是谁家要造新房子,现在的房主也须尽自己的一份力,这很有点人类原始社会的共产共销的意思,这种美好的团结互助式的生存理念,我在二十一世纪云南的一些比较偏远原始的小村落重新见过。

造新房子造的很快,不出二个月,风吹日晒,日复一日,由黄泥、石灰、沙石、木材等建筑而成的新房子,在一双双粗糙的手中诞生。新房除了屋顶没有盖上,一切已经成型。接下来就是等着风水先生再次显身,挑出一个黄道吉日,聚集所有沾亲带故的人,大摆宴席,一起齐刷刷的来喝“上梁酒”。“上梁”也就是房子揭顶的意思。这是我们老家新房子建好的最后步骤,也是最神圣的步骤,从古至今都如此,人们要喝上几天的“上梁酒”。到了现在,新房子都改成了高层建筑,房子也已无顶可“揭”,居住在城市里的农民的后代就只能在酒店里请亲朋好友聚餐一下,也算是为自己拥有了一套价值不扉的高层建筑荣耀了一番。虽说现在已经城乡一体化,如今还有很多农村人建好新房后,依旧保持着“上梁”的习俗。

几十年前的泥胚房自然没有现在的房子精致豪华,不过确有着钢筋水泥房子所没有的回忆和温暖。到了该“上梁”的吉时,房主爬上新房的二楼,站在自家建造好的新房子的窗户旁,等着吉时一到,鞭炮一响,就把预备好的一篮子染红的花生、鸡蛋、龙眼、甘蔗还有必不可少的盖了红印的馒头,天女散花般的抛洒到房子四周。那场景真是一个龙腾虎跃!新房子的四周围满了乡亲邻里,大人,小孩,老人,兴高采烈注视着房主人站的窗口,只等着吉时一到,把老早就憋足了的劲使到一处来,向着各种象征吉祥如意的“上梁果”冲啊----所有的人全都投入到争取“上梁果”的战斗中:响彻耳畔的鞭炮声,欢笑声,小孩子的哭闹声……把村庄的空气围绕的水泄不通,因一户人家的喜气,将一个村庄都带进了狂欢的节日里。

新房子也在一片欢声笑语中,由一群健壮麻利的泥瓦匠用青瓦盖成漂亮耐用的八角顶子。然后,由新房的主人把一条沾过佛光的红布挂在新房的主梁之上。红布高高的从房梁上笔直的垂下来,映衬着满堂的喜气,被酒香、菜香、心香,熏得微醉的主人脸上春光灿烂。

旧日的风光,今朝这些弄堂旁的老房子,早已被不知名的野草覆盖。“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霜,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夺取它的生存……”再回首,那些风光的往事,以及风光过的新房主人,已经在世的不多,也不知为何,写到此,竟然想起周先生的这些句子。因果循环,生命生生不息,往日的荣光成为今日的沧桑,今日的繁华又不知成为明天的什么。“当生存时,还是将遭践踏,将遭删刈,直至死亡而朽腐。”无论如何,老家往日贫穷而简单的欢笑声中,总归驻留着我一份珍贵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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