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水岸溶溶月

作者: 朵多 2017年01月23日精美散文

难得一次还家,都会再次去看一眼黄河。

其实,我对黄河并无多少好感,可能因为太过熟悉,少年时期朝夕相处,所闻所见,也都是有关黄河的“坏故事”,而绝少能听到它的“美事”。更兼之我身边有两个年长的玩伴,一个在夏天,一个在冬天殁于水中,让我对它有了一些疏远。

古人云:“黄河之水天上来”,“黄河远上白云间”等等,在我眼里只不过是孤陋寡闻的夸张说辞。我眼里的黄河绝对没有这样豁达过,我不曾见过它的惊涛骇浪,也不曾理会过它有什么磅礴的气势。我见过它带着一幅恶狠狠的面孔,吞食了农田以及庄稼。在我儿时,人们为了困住任性的黄河,在农田的尽头修起了一道大坝,每到修坝的季节,好多拉着杨柳枝的车辆从四面八方走来,好多坦克式的推土机夜以继日地喧闹着。周边村民也来到了黄河边,大家熙熙攘攘,挣上几个工分,前后一两个月,便建了三四个坝子。这里前前后后稀稀拉拉建了十几年,建了二十多道坝子。

坝子建起来了,我们就多了一些好去处,尤其是夏天,坝子上栽满了杨树,两三年就高高大大的,有了很大的树荫了。据说,在这里建坝子,是因为这里的黄河总是滚来滚去的,这几年吃向了这岸,过几年又吃向了那岸。我听父辈说,我家的宅子底下,曾经就是黄河的河道,这反而让我多了一些想像。

去黄河边次数多了,对黄河的那种敬畏,慢慢地变成了嘲笑。尤其到了每年的夏天,黄河的河底几乎被翻了出来,有水也是盈盈浅浅的。有一年,整个河道里竟然很难寻得几道水沟,河底里面像是修好地平坦的公路,一些大卡车在里面行来行去,竟不违和。

这样的黄河,着实让人无法敬畏亦不必害怕。当然,黄河里过卡车的时候毕竟也只有那一次,一般情况下,黄河会有一些清清浅浅的水流。每到这个季节,农田也开始进行灌溉了,我也会被父亲叫去帮忙。

那时候我开始读张爱玲、徐志摩。我总觉得徐志摩写的东西,离我的生活好玩,于是我想在这黄河里面找一点徐志摩的味道,但可怕,除了我闻到了河水与泥土的味道之外,当真并没有什么徐志摩的浪漫。张爱玲也是如此,黄河文化里怎么会有上海沦陷区的小情小调儿。我有些失望了,焉了自己的脑袋。我最早的一本书,也就是我的童书,是母亲给我买回来的一本薄薄的《鲁迅散文诗全集》,纸很薄,也容易破损,我读得小心翼翼。我并不能读懂,但是里面的野草、坟地、枣树、泥巴墙、蛐蛐儿、风筝、阿长、阎罗王以及黑白无常,我都开始熟悉且知道。至于徐志摩什么《巴黎的鳞爪》,当然有些疑惑了。张爱玲的《倾城之恋》,我是很喜欢读的,毕竟十里洋场中所写出来的,也无非是我在等候青春期到来时最渴望知道并且希望读到的一些情情爱爱的故事罢了。倘若再有一些国恨家仇,那时对于我这一个守着黄河,每天都只是希望能看看天边白云变幻成各事各物的少年来讲,也多半并不在乎。

到了读普希金和泰戈尔时,我分明已经长大,离开家乡去十几公里以外的小乡镇读高中。那时,黄河竟然成了我的新玩伴们眼里的奇迹,当我听见他们说长了这么大还没有到过黄河边前的时候,我竟然开始想念我的黄河了。我从没觉得黄河离我如此之近,又如此之远。我很想给他们分享我与黄河的故事,但我分明又不知道从何谈起。

我对黄河竟然也是一知半解,我甚至忘记了地理老师曾经教过的黄河发源于巴颜坷拉山,经黄土高原,到达平原地带的我的家乡,而入后山东,抵达渤海。我觉得,一切与我来说也是那么地陌生。我守着一个奇迹,我却如此地平凡,我有些不开心。

普希金,泰戈尔们情情爱爱的诗句,真的既讨人喜欢,又让人讨厌。我不喜欢普希金的流畅,但是喜欢泰戈尔温暖。他们兴许与我的黄河更是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但是我却喜欢读。我希望有一天,能够像他们写他们身边的事物一样,写写我的黄河。让黄河在我的笑下,有温度,有情怀,有诗意。但很可怕,我已经不能与黄河朝夕相处了,并且,我这一去,直到如今,再也没有亲近过。

我的黄河,也没能走进我所中意的诗句里。我越是想把它写得美一些,越是找不到好的词汇。但每次想起,也有那么几回我却想到了它那少女般的柔软。——在夏秋之交,傍夕乡野村间的大地上,还有一些阳光余下的热燥的感觉,我都会伙同玩伴到黄河边,去河里泡个澡。趁着河风,游几个来回,自然无比惬意。

每月值十四、十五、十六夜有月时,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像是一眼深邃的无底洞。我走在月光里,与夏秋之虫结伴,离别人群,竟然开始独享这样的宁静。这些往事给我的新朋友们讲述的时候,他们分明觉得我在说谎——黄河里怎么可能游泳,你真是个骗子!

他说长这么大都没有见过黄河,但没见过黄河并不是没有听说过黄河,黄河里有惊涛波浪,有几米大的鱼,还有上百斤的王八。其实,黄河的汪汪逝水,不是不吓人,不让人心生敬畏,但它很少会咆哮,很少激荡,即使是要发洪水时,也是缓缓来迟似的。

黄河的水没有惊涛骇浪,并不是说它很安全,很驯良。它的变幻莫测,就因为它那幅轻描淡写似的形象,亘古不变,但却南夺淮水,北抢海河。

就像我小时候没办法给玩伴讲清楚我的黄河一样,现在我依然讲不清楚。在我心中,它是一方水土,是故乡,是记忆,也是我儿时的玩伴。后来我写过一些关于黄河的小说,也有一些散文诗歌。很可惜大部分丢失了。我努力地给黄河树立一种形象,母亲的形象,温柔,大气,而又有品格。但它却萎靡不振,病殃殃的,让很多认为它必然伟大的人失望而归。

我一直想用沈从文的方式,写写黄河。诚然,我必须失败。我眼下的黄河,与他的湘西的河是多么地不同,我脚下的坝子,也自然与那些坝子不同。是的,后来,我喜欢上了沈从文,梁实秋。我心里准备着把黄河变成新的形象:诗意,但又有着一股野鹤闲云的韵味。

有时我想如果我就地找一块石头坐下来,一定会坐在最后一道坝子的最前边,离黄河水最近的地方。我会向着天上的月亮沉思,不为别的,只为了天空中的那垠天水,在黄河水声的哗哗啦啦里,有一种让我想跳进去的感觉。

如果我是天空的某一颗星,想必也一定会想跳到黄河里来的。

有时,河水会使我伤神。在我发呆远望的一刹间,原来盘际在我脚下的小旋涡,早悄然形成,并且已远远地离我而去。即便是一瞬之间的得与失,这一别就是永远,此生已不可再得。流远了,渡过了,就结束了,过往的遇见,并不一定就会揭示什么样的未来。一切的机缘,也无非是结缘时近了,然后又渐渐远了。就像是人与人之间,离得太近,反而会容易相互伤害,虽然无心,却无法规避。黄河也是,我多想给它歌功颂德,但是我不能。我少年时做为玩伴的两位兄长,曾经在黄河里交待了自己的生命。这水是活的希望之水,同时也是死的悲伤之水。我不想伤春悲秋,但可惜那时的我到了这样的年龄,我的黄河渐渐在我心里失去地位。

那少年时期,一直最喜欢听的老乌龟员外,老龙王的故事,不再新鲜。还有那位神秘的人鱼姑娘,似乎已经远离了我的记忆,我的生活开始被青春的热血灌满,我的心灵开始被一位白白静静带有书卷气的姑娘塞满。

我开始了我的《红楼梦》的时代,开始了我的鲁迅时代。似乎一夜之间,我长大了。黄河水面上的一垠轻笼,雾蒙蒙的样子,月光照下来,水波荡漾。我就像是岸上静静的沙石,在月光下等待河水的润泽,在河水的一荡一迭之间,随着心声,形成一道一道纹路。每一道都是河水刻下的,每一道都是一种思绪。

时至今日我依然觉得,那些夜里,兴许最能体现我的感受的,就是那一片又一片的茫白,梦一样的,不切实际,而又不脱离现实。那一轮明晃晃地圆月,却渐渐地从我们的生活里隐居了,那个乌楞楞的圆盘,像一张发晦的白纸,一片蜡黄。

当年,那些水岸上的船舶与摆渡人一起,消失在岁月里。每当我再问起时,除了几个船夫的外号之外,我实在问不到他们的本名。时光就是这样,它厌倦了过去,便不会再给你任何的提示,那些热心的,热情的,鲜活的,鲜亮的一切人、物、事,全一下子不见了,并且无从再得。我知道,我的黄河也要在我心底沉沉睡去,我想大概这也是我原初最希望得到的结局吧。

倘若再去黄河,除了那些无法准备找回的故事之外,或并没有什么再值得反复思量的事了。夜深了,我也该走了。

然后,我想像着我走上河堤,头也不回地,一个人,走回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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