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酒

作者: 何流 2017年02月20日散文随笔

故乡的酒,最醇,最香,最迷人。

到过闻名世界的铜鹅之乡--都梁的人,一定会不但为铜鹅肉的鲜嫩,香脆可口而赞不绝口,而且还会为那种醇香意浓的乡酒所陶醉,所迷恋。

我的家乡坐落在古城西北的一个小村庄里,离城约有二十里,三面环山,郁郁葱葱。东南面,静静的玉屛河从上游山沟里蜿蜒而来,绕到村庄的东面拐了个弯。长年的流水便在此冲出个深潭来,一眼估去,大约千百平米样子。潭中绿水,清莹澄澈,水面波平如境。驾一叶小舟飘曳其上,或捞河沙。或打丝草,别有一番情趣。

村东到村西,大约千百米样子。人不多,也就百几十户人家,都是清贫人。中间一条三四米宽的官道全都用溜光平整的鹅卵石砌成。听祖母说,是村东头满爷他爷爷被封宝庆知府时所修,历时已有百余年。

小村,是进入山里的必经之地。西走雪峰山脉,入贵州;北上长沙,东可入古城。还未解放时,入贵州做生意的商人,上红岗挑煤的脚夫,途经此处,总要歇息打尖。那时,满爷家已开了这片小店。

满爷的爷爷在世时,家道还算殷实。到满爷这一代,兵荒马乱的,加之各种苛捐杂税多如牛毛,留下的祖业已经不多。满爷入过几年私垫,民国初,废科举后,仕途断绝,于是,满爷变卖为数不多的祖业开了这片酒店。

满爷开酒店,与别处不同。别处的酒叫的上号,高级一点的,什么“君井头曲”,“四川老窖”啦,低级一点的如糯米酒,竹叶青啦。有时店家还会掺水。别处的茶有名有谱,有牌可点,但内容不丰富。满爷开酒店,可全是土特产货真价实,包你叁两元钱吃好吃饱喝足。

满爷是一把酿酒的好手。酿出的酒最香,最醇,最迷人。听满爷说,那是他家长工林老大教的。小时候,从私塾回来,便总是跟在林老大身后,满爷虽是少东家,但还不懂事,没有主子架子。林老大到时巴不得与他亲热,也有心传艺给他。因此,满爷到慢慢学得酿酒的秘方了。

先用糯米象酿普通米酒一样,酿出酒来,然后,据酒量多少加入冰糖若干,密封两至三月,取出,便可就着蚕豆,花生米慢慢地品来。储存越久,色越黄,越粘稠,醇香就越浓。听满爷说,特别是九月九重阳节酿的乡酒,到第二年重阳节再喝茶,味最佳,最醇。因此,故乡人又把它叫做重阳酒。

林老大祖籍无可考。大约是贵州的罢。只听说,他四十岁上躲壮丁来到满爷家,从此,便在小村庄定居下来。林老大死后,满爷便“独袭”了酿酒的秘方。早在以前,满爷酿酒从不让人偷学。只逼得喝惯了乡酒的村人不得不掏出两块铜板,到他小店小酌。

解放后,互助组,合作化,三反五反,炼纲,搞四清,农业学大寨,革文化的命,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村人们热衷于革命去了,倒使许多人忘记当年满爷乡酒的醇香了。满爷的酒店也固此被“割”去。

小时候,每逢年节,总要随着父亲到本族满爷家吃几顿年饭。这时,满爷便会拿出偷偷酿制的陈年乡酒,切盘铜鹅肉,蒸一盘腊香肠、猪血丸子,黄焖两条红鲤鱼,炒一碟蚕豆,与父亲细细地品尝着世事人情,仓桑变迁,慢慢地咀着往昔的岁月。这样谈着,喝着;喝着,谈着,于是便一起醉倒在往昔的岁月里了……

满爷偶尔酒兴正酣,也会给我喝上几口的。虽然我早就眼巴巴地望了好久,但有时也提及先生的告诫,装作不喝,这时,满爷便会说:男子汉!不会喝酒怎么行!

记不清是哪一年,大约是包产到户责任制开始的年月罢。忽有一日,村东头停了一辆红旗牌轿车,走出一个精神矍铄,年约七旬的老人,并有三四人随同,小村人见识不广,但凭着那辆“红旗”和那根闪着幽幽光亮的龙头拐杖,和这等气派,便可断定,定是个不少的官儿。

几天后,村东头满爷的屋檐下,便突然悬挂着一块“林记酒家”的牌子,满爷的酒店又开张了。

这几年,山里人越来越富。每天进城的络绎不绝,返回时,总要到满爷的酒店小歇细饮。沽半斤乡酒,来一盘生炒,或一碟蚕豆,慢慢天花乱坠般喝着,谈着。这时满爷便会插上来,省里的赵厅长,当年做地下党时,押运军火,在我店里打尖歇脚,喝了我的乡酒,到现在还记得哩。不信?前不久,他还到我这里运了一坛去了。我本不想要钱的……于是周围的人停了箸,立时肃然起敬,觉得满爷一下子高大了许多,乡酒也突然更醇更香了。因此,往往也有贪听而耽误路程的……

父亲搬进城来。父亲最能喝酒,每次给他买回酒来,他总是皱着眉头,不是嫌酒有药味,就是说酒有水味。我知道,父亲六十几年从未离开过小村,喝惯了乡酒。但远离故土,叫我到哪里弄乡酒去。于是,父亲住不了两月,便回乡下去了。

前不久,出差回了趟故乡。好久不见,故乡再不是从前的模样了。低而腐败的木房、草房、土砖屋,已经完全改建成红砖洋房了。人家屋顶上的电视天线也已摇摇伸入空中。一座高速公路高架桥连接小村两边高山,从村旁通过,东连县城,西经雪峰山隧道入怀化、进贵州,此上长沙。满爷的酒店已是五层洋房,并设有客房,又娱乐设施,成为各符其实的“酒家”了。满爷九十五岁高龄仍然耳聪目明,大得了乡酒的妙处。满爷已退居二线,由他儿子脆生担任“总经理”,并招聘本村几位年轻漂亮的“乡里妹子”做招待员。小村另外又开了几家养殖场,并在村后大石山溶洞里种植香菇、铁皮石斛,据说,故乡的铁皮石斛已打入国际市场。

小村越来越热闹,已成为一个近千人的新村镇,只有记忆中的官道没有改变,它仍然平铺着,连缀着村东到西村千百米的路程。因此,倒还使我能从官道的缝隙里,抠出星星点点般的记忆。也许小村的后生们小息之余走进酒家,沽半斤乡酒,切两盘“铜鹅肉”,蒸一碗腊肉香肠,来一碟蚕豆。拉两个朋友入座,偶尔不经意,瞥见官道,还会谈及起这里曾经的人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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