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春节

作者: 曹茂海 2017年02月21日情感散文

冬月一过,便是腊月。母亲常说两句话,一句话是“那个老哥走了六年了”。“那个老哥”指的是我父亲,父亲是六年前的那个腊月二十九走的。另一句话是“再过×天就过年了”,每隔两三天,母亲就说这话。对于春节,母亲有如国人盼奥运会倒计时那般迫切。

望过年,是我辈小时候最甜蜜的记忆。王安石有诗云:“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过年热闹吧,宋朝热闹,当代也热闹。我幼时的除夕,还没有春晚,父亲在堂屋中间放一个秋日就晾干的树兜,生起火,一家人围坐在火炉旁,吃苕果,嚼蚕豆,尝雪果,喝川芎茶,一直呆到零点,放一个万子头(鞭炮),然后睡觉。除夕夜,母亲年前给我添制的新衣,我是要穿着睡觉的。

现在,我年过半百,对于过节似乎很淡薄,因为日子过得周正,感觉天天在过年。年逾古稀的母亲仍然望过年,而且那种感觉与日俱增。父亲是六十八岁过世的。母亲说,我比你父亲多活了四岁,今后的日子不多了。

父亲过世后,母亲患耳疾,听觉迟钝。然而,我的感觉反而特别好,因为老人耳背,反而增寿。还有,母亲现在仍然种地种菜,过八十,奔九十,我有十成把握。

母亲望过年,是在望团圆。中国的春节应该是团圆节、亲人节。二弟修文一家三口在广东中山,我次子了然一家三口在深圳,过年了,都该回家。母亲要求很简单,能看上他们一眼。

去年,次子了然一家三口没回家过春节,母亲说,大过年的,人多,买不上票,来年再回也好。当时,我想到唐朝有个诗人叫唐来鹄的一首诗《除夜》:“事关休戚已成空,万里相思一夜中。愁到晓鸡声绝后,又将憔悴见春风。”这唐来鹄应该是个硬汉子,春节回不了家,相思一夜,愁到晓鸡,又将憔悴……我不知道春节远在深圳的儿子,除夕之夜会是个什么样子。

年前,了然回过大冶。因为春节不能回家,他要提前把一家人请到大冶某酒店吃一顿团圆饭。那顿饭,我没有参加。正如大家所说,接了媳妇,好比嫁了个儿子,这了然,忘了老头子,奶奶总该记着吧。

今年,了然一家三口回来了。长子一木有车,我让他回老家接奶奶。我开车去了大冶北站。在站口抽了三去烟,儿子了然、儿媳玉姣、孙女紫云都回来了。

大年三十,一家人回老家柳林吃团圆饭。长子一家三口,次子一家三口,三弟一家三口,伯父家我四兄弟,加上母亲、我和妻子,围了一大桌。先是大家给两孙女发红包,母亲把儿女们给她发的红包发给了曾孙女。曾孙女毕竟不是在老家养大的,在她们的心中,红包似乎比太婆更重要,长孙女纤云读小学一年级晓得说声“谢谢”,小孙女紫云才三岁,只是朝太婆看了一眼。

我在孙女这个年龄,过年是没有享用红包的。除夕,母亲给我们兄妹分蚕豆和苕果,好年成还可以分到十多颗花生。记得有一年,同年爷给我一角押岁钱,同年爷一走,这一角钱便装进入了母亲的口袋。

吃团圆饭自然要喝酒。咱家有喝酒的传统,祖父喝酒,伯父和父亲喝酒,叔伯几兄弟喝酒,两个儿子也学着喝酒。祖父、伯你和父亲相继过世,父亲的照片挂在墙上,我心中不免有几分伤感。于是,我提议先给过世的长辈们敬一杯,大家一同站了起来。这时,母亲夺过三弟尚文的酒杯,说他酒量小,要他换喝啤酒。

喝酒的男人,各有各的可爱:每每喝酒每每不醉的男人,最能高瞻远瞩,凡事运筹帷幄;微昏薄醉,醉眼蒙胧的男人,冷眼旁观,世界看得更清楚,不醉不休;酩酊大醉的男人,有着难得糊涂的洒脱与超然。我呢,这三种男人都不像,可用一两的酒杯给每个喝酒的男人敬了一杯酒,包括我的儿子。

二弟修文一家三口初一下午五点半坐高铁到大冶北站。我们通了电话,说好了在县城我家吃晚饭,母亲也在等着。我们等,等到七点钟他们未到。母亲多次催打电话,关机。我便给弟媳打,弟媳说,回她家了,明天回老家看母亲。

母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眼睛直直的。我生气了:我们可以等,可以饿,母亲不能。长孙媳妇几次把汤碗端到她面前,她都说“再等一下”,我知道母亲一直在等。

父亲过世后,我成了一家之长,对于二弟的行为当然恼火。我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不打电话,便给弟媳发信息:母亲在家等你们一下午,到现在还不吃饭。回过来的信息是:明天回家看母亲。

明天是大年初二,按地方习俗,这一天只允许给头一年过世的长辈拜年……于是,我回信息:明天,老家柳林不欢迎你。

很晚的晚餐,我们父子三人喝了一瓶酒……平日,母亲胃口好,比我还能吃,但这个晚上,母亲在我们的逼迫下只喝了一碗汤。

这个老二,只听老婆的,母亲说。

当代社会,听老婆的应该是部分优秀男人的美德,包括老二修文。男女双方都有长辈,先去哪里无可厚非。改变路线总该打个电话吧,何况事先有约,更何况还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母亲在等——老二和弟媳都是教师,这个道理该懂。

这个晚餐,我们父子三人喝了白酒喝黄酒。这黄酒是小儿媳玉姣从老家十堰房县带回来的。回老家柳林之前,了然一家三口回了房县,也带回来黄酒。黄酒先煮热,凉一会儿,然后倒入酒杯。这黄酒味纯,爽口,舒心,房县人说,能喝五两白酒的人千杯不醉。我才不再相信这千杯不醉的夸辞,因为我第一次去房县,喝的是这亲家母酿的黄酒,也被亲家母给灌醉了。

这晚饭喝酒近两小时,酒间,修文一家三口回了。于是,再添酒杯、碗筷,再热菜,再炒菜。突然间,沉默一下午的母亲有说有笑了。母亲特那想那个已经上了大学三年级的孙子一丁,一丁长高了,白胖了,肯定长学问了,母亲对着一丁说个不停。

在讲台站了三十七年,我以为现在的孩子大多是这般情形:小学紧跟母亲,中学崇拜父亲,上大学了坚信自己。一丁生在广东,长在广东,家乡观念自然淡薄,何谈乡愁,而且浓浓乡愁是无法培养的。再说,一丁上大学了,还是母亲跟屁虫,我以为他还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

席间,我对一丁说:你姓曹,不姓周。母亲说,是的,是的。一丁当时并没有听懂了我这话的意思,却触动了他反感的神经……事后,我很后悔,觉得这话说得太牵强,太武断,太片面。但我真的希望,一丁春节期间能跟他父亲屁股后面,去我和修文舅舅、姑父、妹妹家中串串门,因为每次春节回家,他时常蜗居在外婆家,我们家的亲戚没有人知道他。

我曾读过一篇散文,这篇文章极力吹捧“吾心安处是吾乡”的人生哲学。对此,我不敢苟同,故乡本是故乡,是父母、祖父母、曾祖父生活的过的地方,那里有他们的老屋和坟墓。站在老屋前,或是站在坟墓前,子孙后代应该想起先辈们的一些往事,应该传承祖辈们的美德和家训,应该记住乡愁而后昂首挺胸地走出故乡……

曾做过童养媳的母亲老了,春节给过她忧伤,更给她带来快乐。母亲在,家在,我很骄傲我还在做母亲的儿子。这个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母亲老了,我希望我的儿孙辈能够尊敬她,并给她幸福和快乐,包括我。母亲如同一根扁担,这根扁担挑出了幸福的三代人,若干年后,当母亲成为墓碑的时候,所有的晚辈流出的眼泪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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