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匣子

作者: 刈谷一 2017年02月21日散文随笔

一个方方的红匣子,就像一双深邃的眼睛,望着长河与落日。

它,尺把长,一指宽,上面插槽里有一盖板,薄薄的桐板牙口完美楔合,严丝合缝。一开一合,还算灵便。细细一瞧,猪红的老漆,脱落得不成样子。匣面上,污着一层一层的油泥,似乎还流淌着庄稼人的的汗水和气息。匣子里,一片油乎乎的破布头,一把锈迹斑斑的刮胡刀,半块干裂了的香皂。

匣子是城郊方营村我朋友家的。群山下,吱吱呀呀的老门、光亮发黑的门墩、肃穆沉静的春台,本来是它朝夕相处的伙伴。而今,却它孤独地呆在一个包裹里,离开了那个叫长岭的群山。

朋友是南水北调的移民。过去,在汉江上打渔,住郧县茶店镇长岭村,是小队长,算个九品芝麻官。匣子是他父亲每天早上侍弄的小物件,也是他母亲的一件藏品,现在却落在了他的手上,依旧包在母亲出门带的那个花包裹里。

毛主席说,北方水少,南方水多,我们可以借一点。二OO九年寒冬腊月,湖北的移民搬迁工作开始了。要说这长岭村,生来,就是个奔波的命。修丹江口大坝,他们搬嘉鱼;修黄龙滩,他们搬长岭山,南水北调,他们搬得五离四散。

长岭村的乡亲们舍不得离开世代栖息的故土。有的拿着尺子,在自家的地里量了又量,东到四道沟,西到长岭滩;有的把自家的衣柜,擦了又擦,这是土地联产责任制那年大包干卖粮钱打的;有的在门口的碾盘上,坐了又坐,三岁时抱着奶奶的腿磨过米。

平素里,父亲总要第一个起床,打开红匣子,利索地擦净刀片。热水敷面,抹上香皂,刮净胡茬。收割庄稼一般,把自己收拾利落,要下地干活。自从患上肺气肿,红匣子几个月,都没有打开过。人瘦得像一把苞谷杆儿,坍塌在偌大的田地里,随风飘散,流落得无踪无影。朋友是村干部。日日夜夜,帮助别人丈土地、忙评估,老父亲只在病床上巴巴地望着日落日起。

薅芝麻苗的时节,朋友一身疲惫回到家,刚脱下满是汗渍的衣裤,还没缓过神。母亲气惴吁吁地跑到家门口,喊:“老二,你爹气出不上来,快不行了。”朋友三步并着两步,跑到父亲的床前。当他握住父亲的手,他却说不出一句话,怔怔地望着忙碌的儿子,无奈地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搬迁前夜,朋友与弟弟拆下自家门板当饭桌,请来留守的哥哥,吃顿团圆饭,拿出自酿的老黄酒,一一饮酒道别。然后,留下母亲,大家一行十人,打着手电筒,拎着两瓶白酒,四个酒盅,一包香烟,十斤火纸,默默来到亡故百日父亲的坟前。父子洒酒作别,给老人家点上照亮天堂的灯。朋友肃穆地说:“爹呀,儿子明年春节再来看您。”他轻轻地亲了一下墓碑,捧起父亲坟上的一把土,装在布袋里,带往新的家园。

然而,就在他回头的那一瞬间,看到十米外,一位颤巍巍的老人,蹒跚走来,手不时在眼前抹了抹。是年迈的母亲!朋友再也忍不住了,他满眼热泪,一个小跑冲上去,抱着母亲。“妈,你咋来了?您放心,我们都一定会回来看爹的。”

八月二十日凌晨五点钟,朋友和村干部开始召集移民上车。锣鼓喧天,简单的告别仪式后,戴着大红花的移民们踏上前往新家的路途。朋友问母亲:“东西都带全了么?”母亲没有知声,只是紧紧地攥着一个花包裹。

朋友知道,包裹里放着父亲的红匣子。

欢迎投稿,注册登录 [已登录? 马上投稿]

阅读评论你的评论是对作者最大的支持!

相关文章

必读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