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时光

临街房投射的阴影里，一位脸色黝黑、满头银发的老太太静静地坐在轮椅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站在她面前的一位中年男子。

虽说刚过清明节几天，但是气温已突然飚升至二十多度，午后的阳光已然酷暑时节一样晃眼，让人直想往阴凉地躲藏。

老太太上身穿着红底面带黑点的棉袄，下身穿着暗红色的棉裤，而脚上则穿着一双黑花方口布夹鞋。她的穿着与当天的气温似乎有一种巨大的反差。

老太太看了看两边的房舍，突然仰起脸问：“这是在哪里？”

中年男子躬身把两只手摁在轮椅两边的扶手上，把脸尽可能地凑近老太太，大声说：“这是新峰楼浴池。”

老太太“嗯”了一声。

中年男子的身体刚刚站直，老太太又仰起脸问：“这是在哪里？”

中年男子再次躬身把两只手摁在轮椅两边的扶手上，把刚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这次还没等他双手离开扶手，老太太往左右看了看，再次显得有点惊愕地问：“这是在哪里？”

中年男子笑了笑，再次大声说：“咱们已经到了县城，这是在新峰楼浴池，就在咱们家的胡同口，你不记得了？”

老太太根本没有表现出想要记起什么的样子，而是用她那双像是浸泡在两池浑水中的浅灰色眼睛，专注地看着面前的男子，很幸福地微笑着，自怨自艾地说：“我现在不精不傻、七记八忘的，哪还会记得哪里是哪里？”

男子伸出右手，似乎要从老太太的左脸颊上轻轻地扣下点什么——像是翘起的干裂的皮肤，又着实不是，他努力尝试了几次，最终还是放弃了自己的好奇或者说是关心，怕扣烂了皮肤。但他却清清楚楚看到了她脸上密密麻麻、纵横交织的皱纹和因为全部失去牙齿而严重塌陷的嘴巴。他的心不禁一沉，好像岁月锋利的刀尖正从他的心头缓慢划过。

“这是在哪里？”老太太突然又旧话重提。

男子笑脸相迎，边笑边说：“妈，看来你是真的不记得了，咱这是在新峰楼浴池的院内，刚才把你从老家接来，趁现在暖和，让我姐还有你儿媳给你洗洗澡，换身干净衣服，晚上睡觉舒服点。”

“噢，都怪孝顺。”老太太像是听明白了，自言自语。

——这位老太太，就是我的母亲，一位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今年已九十二岁。

——那个中年男子，就是我，她的小儿子，一个被她供养到县城工作和生活的半拉城里人。

2017年4月13日的这个下午，天蓝云白，柳絮飞舞，时光中正发生着人世间再平常不过的一次母子对话，这种让路人不屑一顾甚至可能嗤之以鼻的对话，于我来说却情深意浓，如沐爱河。

也许多年以后的一个春天或某个日子，我会蓦然记起这段午后的时光，感慨万千，心如逐浪；会记起母亲今天反复问起的那句话：这是在哪里？

那时，我可否会顿悟，这是母亲的生命之问？

当又一个姹紫嫣红、蜂飞蝶舞的春天闹闹穰穰来临时，母亲一定还会微笑在午后明媚的春光里，温暖着我的视线，温暖着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