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开的旅程

一起去台湾旅行是早就说好的。他提前推掉了所有工作，她安排好琐碎事务，久违地，在机场见了面。

他携一只银灰色的箱子，一如既往提前集合时间半小时到机场。墨绿色格子衬衫和炭灰色毛衣外套，栗色长裤配黑皮鞋，坐在等待区的座位上，低头用手机收邮件。

而她照例踩点，穿黑色皮衣和蕾丝裙子，拖一只深蓝色登机箱，还是他以前出差时买的，。出发前一个月旅行社曾与她电话确认行程，她微信问，还去吗？隔了一会，他回复两个字，不变。

这个团一共24个人，一半是家庭出游，一半是年轻情侣，旁人眼中他们大概也是其中一种。他远远看见她来，便挪开了自己的包让她坐在身边。

好吗？还好。工作可顺利？还不错。

简短交流之后领队分发登机牌，许多人开始彼此询问想要换座位，只有他们互相看了一眼登机牌，倒也免了麻烦。她姓氏开头字母是L，他是P，虽说中间隔着M、N、O，但几乎很少有用这三个字母开头的姓氏，于是他们理所当然被安排坐在一起，她的还是靠窗座位。

一上飞机，她便取出眼罩，一副要睡到天荒地老的架势。他在旁边笑，才飞一个多小时而已，去欧洲时坐十几小时也不见你这样……说了一半突然觉得尴尬，自顾自翻开航空杂志。她在眼前的黑暗里假装没有听见，过了一会儿倦意袭来，便沉沉睡去。

抵达台湾是下午，他们取了行李，当地的导游跟大巴车一起来接机，出发去淡水。

傍晚的淡水河畔，一眼就能看见远处的夕阳，周围是无边蔓延的晚霞，粉的紫的蓝的黄的，铺成流动的风景。她和他站在栈桥边，看着水面上年轻男女驾游艇出海，身边有路人骑自行车穿行而过，爱人牵着手推婴儿车散步，男生塞着运动耳机牵着金毛犬跑步，身后则是灯火通明的淡水老街，咖啡甜点小吃特产统统被镶嵌在河岸边的老房子里，点点暖黄色灯光连成片，像极了一串宝石，在向晚的夜里熠熠生辉，热闹与安静交织在一起却又不彼此打扰。

他们沿着河岸走，一直到夕阳的影子氤氲进了水天一色中，深蓝的夜方才到来。她和他并肩前行，并不交谈，脑中却突然浮现出初识的时候，她还是他手下的实习生，周末加班去勘察活动场地，忙完已近黄昏，小组里几个人商量着拼车走，他突然冲她招招手，你要去的地方我顺路。那是她第一次坐他的车，车里的CD放Adele，是她喜欢的。

一路走到淡水老街上吃晚餐，不宽的街道两旁尽是小吃：烤生蚝、鸡腿卷、牛肉、珍珠奶茶、炸虾卷、章鱼丸子、炸鱿鱼、黑糖姜母茶……他拍拍她的头，不要想太多了，敞开了吃，我买单！说完掏出厚厚一沓100块和500块台币，调皮地挑了挑眉毛。她几乎忘了他是这样活泼一个人，那时他出去见客户总爱带上她，他说只有和她在一起时不必聊工作，简直像放风。他们开车去见客户，回来堵在高架上一个多小时，也不觉得恼。那真是最好的时光。

你就不怕我吃穷你？我还怕你吃不完我这点钱呢。

吃饱了去渔人码头，桥上亮起霓虹，导游挨个招呼情侣们去走情人桥，他们自然也被推上去。夜晚看不见什么风景，码头静悄悄的，她不禁说这里看夕阳应该很美，话音未落就打了个喷嚏。她知道自己打起喷嚏来惊天动地，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他连忙脱下外套给她。唔，她突然想起，以前他也是上车会帮我打开车门，吃饭会帮我拉开椅子的人。而后来，他们在一起的漫长的时光里，感情不是变质，只是磨损了，像一块风干的岩石，岿然不动，渐无声息。

回到酒店已是深夜，她在浴室洗漱，忽然听见他喊她。急急忙忙跑出去，只见他高大的身影立在阳台，指尖星火明灭，黑暗中他伸出手，来来。像某种召唤。

她汲着凉拖走过去，小小的露台只容得下他们俩，他让她站在前面，指着黑暗的远处，你看，你听。

于是她静下来，看见黑夜深处的大海，听见连绵不绝的海浪。他从背后轻轻拥着她，头抵在她散发洗发水香气的湿发上，小孩，那可是太平洋。

以前他最喜欢叫她小孩，她毕业不久，纯真的眼睛看什么都新奇有趣，他们也曾经在大雪的夜里牵手走路，翘班出去看展览，每晚通电话舍不得挂断。他对她曾有无限耐心，真像哄着一个孩子。

可最后，竟只剩下相对无言。各自做着不相干的事，她越来越能干，跳槽到新公司，很快占有一席之地，突然想起已经快一个月没有见面，电话打过去，他已出差半个月，没有一点声息。一颗心渐渐冷了。他们相识七年，终于决定告别。而这一趟，是他们的分手旅行。

可是在这片没有尽头的太平洋的黑夜之中，一切仿佛又变得不同。他握着她的手，好像回到初见，她倔强又稚嫩的眉眼，一双小手纤细雪白，她开口做自我介绍，声音脆脆的。他掐了烟，轻轻在她耳边说，小孩，我们结婚吧。

分开，或许独自一人，或许再遇见更好的人，可是感情这件事，不也是兜兜转转，合适就好。他说，我在村上春树的书里看见这样一句话——

“追求得到之日即其终止之时，寻觅的过程亦即失去的过程。”

既然如此，就停在这里吧。她微笑，说好。

醒过来，飞机降落停稳，他见她嘴角挂着笑，便问，做了个好梦？

她轻轻答，只是梦见了村上春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