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和石碾子

作者: 停雲軒 2015年03月22日散文随笔

此刻,奶奶沉沉地睡下了,就在我身边。橘黄的台灯下面,奶奶刚听完的收音机,也安静地躺着。

一层薄薄的棉被,为她瘦小的身躯保暖,身侧的线条像缩小了的远山一般,削得很是明显——奶奶何时变得这样清瘦了?

耳畔传来奶奶均匀而微弱的呼吸,我盘算着,明天要带着奶奶晒晒明媚的春光才好——在老家,奶奶是走惯了的。

我们的老家,是一座叫做杏环海的小村庄。这十几年,每日天还未大亮,奶奶就会起身,沿着村边的小路走一走,看着成片的杏树开了花,结了果,又在秋风里瑟缩着。也许,她还会路过村后的庄稼地,远远地望见爷爷坟头长出的楝子树,一天一天伸展着枝桠,在微蓝的晨雾中变幻着轮廓。我想,她还会在村头的小石桥边歇一歇,回来时也会顺便扫扫落在石碾子上的落叶、麦秸、枯草。

石碾子在我家大门南边,敦厚地存在着。多少年了,它都不声不响的,几乎和它周围的麦秸垛融为一体,有点简陋,甚而荒凉。下雨了,不知谁家的狗在石碾子下趴着;响晴天,牛在石碾子边节俭地嚼着它的干草,一脸平静。弟弟妹妹们在村子里跑来跑去,不时又跳上了石碾盘,站在它上面称贼称王。他们无法理解这么一个庞然大物,笨笨重重的,在大人们的眼里,曾是多么的轻巧方便,一个人就能推动,几十斤的谷子,转上几圈就脱了糠,成了黄灿灿的小米粒儿,成了细细的米面。空气里飘荡的新鲜浓郁的红辣椒味儿,鼻孔里打出的喷嚏,耳边人们的欢声笑语,推着石碾子的木棍转着圈儿一步步走的脚印,都是我脑海中关于石碾子的印象。

那是闪着光的童年记忆啊!麦收过后的黄昏,我们一家人吃过晚饭,都摇着蒲扇在院子的老槐树下纳凉,而门外,人们欢乐的笑声不绝于耳。那时候的石碾子,显得是何等的气派呐,它吸引了方圆几里的人们,都欢喜着来从事这样一件比耕种轻快很多的活动。人们你帮帮我,我帮帮你,配合默契。有人口渴了,奶奶干脆就把壶端出去,把碗端出去,好像他们是自己家的客人。颗粒归仓了,牛羊归圈了,农人心里有说不出的踏实,碾一罐新鲜的辣椒面,配上新麦馍馍,别提有多美气了。

日子是催着赶着的,奶奶脚下像是有一阵风似的,不停点。她抱来柴禾烧锅做饭了,扛起锄头剔除菜畦里的杂草了,侍候她满院子的花了,匆匆走过路边踏踏实实的石碾子,走过很多个踏踏实实的日子。人们也都一阵风似的往前赶着,有了电磨,石碾子被闲置了好些年,没人管它,碾砣不再转了,它也认为自己不中用了吧。

有一天,弟弟们在门外玩,突然跑来一脸神秘地告诉奶奶,他们在碾盘下面看见了几个字——“康熙十年”。奶奶拍拍围裙,说:“这石碾子是个古物,咱祖祖辈辈,全靠石碾、石磨这两样儿,高粱、黑豆、黄豆、玉米都能磨成面儿。博物馆有块巴掌大的石头,国家还得好好保护着呢,咱不能这么亏待出了力的石碾子。”于是奶奶下决心修好它。我说:“奶奶,这是大家伙的事儿,你操这心干啥?”奶奶说:“不,出奇了,我啥时候看见它,啥时候是个心事。”

修石碾子可是费了不少劲。奶奶找来了村里最在行的水泥匠,廷云二爷爷,对他说:“你要是把咱们的碾修好了,叫这些孩子们过年多给你磕个头。”二爷爷说:“磕啥头啊,见了面叫两声二爷爷就行了!”于是,村长拿出了水泥和石子,二爷爷卧在碾盘下忙活了半天,才把石碾子的碾碁固定好了。然后奶奶让年轻人抬出了家里蔷薇树下一块四四方方的石头,还有邻居的一块石头,村里最齐整的两块石头,都垫在碾盘下面了。正好村头有一户人家盖新屋子,奶奶请来了那家的电焊师傅,拿出平时积攒的钢筋,把碾砣的框固定好了,也鼓捣了大半天。村里人又一次聚在石碾子边,惊喜地看到,没过两天,石碾子又能轻巧地转动了。国庆节的时候,还有两家人来轧辣椒面儿。

后来我在海边的一座城市找到了工作,一个人吃饭很没有味道,总想念家乡的石碾子碾出的辣椒酱。奶奶老是挂念着我,去年国庆节一过,就不远千里跟着我来了。可是,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奶奶都找不到说话人。这里的人说话,奶奶听不懂,她就跟卖菜的人、扫大街的人、卖水果的人拉呱,因为他们很多都是从鲁西南来的,有着相似的乡音。每当回到家,奶奶就急着把她一天的所见所闻向我诉说,像一个刚从幼儿园回到家的孩子。此时此刻,我看着身边熟睡的奶奶,想着,对待家乡的石碾子,奶奶都那么认真,我想奶奶是该想家了,虽然她总说在这儿很好。此时此刻,千里之外的石碾子,也是静悄悄的吧,就像奶奶和我的乡愁一样,那么静静地躺在家门口,搬不动、挪不走——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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