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井

作者: 琴儿 2015年03月22日优美散文

【 一】

关于老家老院子里那口大井的信息,爷爷去世后就断了弦。

小时候,爷爷总给我讲那口井,只是我哪里耐得住性子去听啊。那时候,我还不懂大地的憨厚与神奇,不懂亲人有一天会离我而去永远不见。我总是被树枝上欢叫的一只鸟儿、菜花间飞舞的一只蝴蝶、草丛里蹦跳的一个蚂蚱吸引了去。

现在,年岁长些,越觉得故土难离,有空就往老家跑,去田埂上走走,在旧院子崖背上坐坐,关于大井的传说和记忆,竟越来越脉络清晰了。

【 二】

老家是黄土高原上典型的胡同大院。面东的崖面向阳,凿着五孔较为高大的窑洞,是住人的区域;面北的土崖背阴,有三孔窑洞,分别安置着石磨、牲畜,存放着农具,是生产生活资料区域;面南矗立着三间土木结构的大房,高脊老瓦、阔门厚窗、巨檩大椽,算是曾经的大户人家的标志了。院内有两棵高大的核桃树和一些枣树。大房的后面有三棵两人合抱不了的、没过房顶的杏树。春临夏至,大院便掩映在绿树和果实当中了。

大井在院内,居于大房右侧,与居住区的窑洞保持着约两三米的距离。

祖辈们是怎样测出院落底下几十米上百米处的水脉来的呢?是风水先生占卜的?还是老先人有第六感?

直到我读过一则故事,才找到了答案。故事说,当初蒋杭打井时,正逢河干泉竭、连年大旱之际,村民请来的风水先生围着村子前后左右跺了几脚,摇摇头走了。日落时分,鲁班来了,只见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碗来,碗底朝上,倒扣地下,第二天日出之前,鲁班翻碗一看,虽不见水珠,但有一股雾气随风飘去。于是确定了打井的位置。

我才猛然记起爷爷曾经说过用碗扣着找水源的传说。

祖爷爷居然是山寨版的鲁班,着实让我骄傲了好一阵子。只不过我祖爷爷没有鲁班“一锤子定音”的本事,据说是扣了好多次碗观察地面的湿度,多次比对斟酌才确定了大井的位置。

我不知道这个传说是真是假。

【 三】

一个农民家庭,在院子里打一口井,是天大的事。遵从旧俗,要提前请阴阳先生选了黄道吉日,祖爷爷率领全家跪拜土地爷和水龙王之后方才动工开凿。

凿井和婚丧嫁娶修院盖房同等隆重,左邻右舍一定都要前来帮忙的。祖爷爷宰了喂养了一年的肥猪办伙食,祖奶奶踮着三寸金莲,率领儿媳孙媳蒸大白馒头、擀细长面。厨屋里长天不断烟火,热气从土窑窗口里腾出一股又腾出一股来。

男人们在确定的井位上,照大黑锅的木锅盖画了圆圈、准了中心,然后量好尺寸筑起井台,安装好辘轳,凿井就正式开始了。祖爷爷胆大有气力,是干农活的把式,理所当然地成为凿井掏土的第一拨人选。半个晌午的功夫,井凿出两米多深,祖爷爷便没(mo)到井下看不见人影了,只听见他瓮声瓮气的吆喝声和时不时的笑声。井面上,小伙子们轮流转动着辘轳,一笼一笼的井土源源不断地从井下被吊了上来,院子里的人运土的运土,铁锨?头欢欢地舞着,笼担簸箕,统统上阵。井凿得深些,出土越来越困难,人们一边干活一边吼几句秦腔,说几句荤话,活跃气氛,解闷消困。

砌垒井壁是个技术活,须得老一辈、有经验的人把关。一来必须一步留一个“蹬脚穴”,以备打井的人和以后掏井的人攀扶;二来在井侧井底预留“猫耳洞”,以备打井掏井的人休息、用餐。凿出十八丈深的水井并非易事,但哪里难得住我们老家的爷们呢?

五六天后,井越挖越深,泥土越来越湿,快要出水了,多么激动人心啊!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神情凝重,动作缓了轻了,像是被水神注视着一般谨慎。

到了最末一位挖井人下井的时候,人们给他的身上系紧了绳子,拴在井绳上,送下井底。待凿开了最后一䦆头,哗,地下岩石中的水流趁人不防突然冒了出来,他便呼喊起来,井面上的人们快速地绞动辘轳,把已经淋了个落汤鸡的挖井人吊在半井中。

出水了,出水了!井底的人兴奋地大喊,井面上的人们终于放松下来,脸上露出了笑容。女人们从厨房里涌出来,孩子们的小脑袋也挤到井口,终于看见晃亮晃亮的井水了!

整个院子都沸腾起来!

【 四】

出井水的第二天,人们便又忙乎着盖井房。

井房是敞口的偏房,修建时左右侧墙上要留足一些壁筐,供各户存放井绳用;还忘不了钉些木橛,方便吊挂水担、木桶之类的用具。甚至连搁放煤油灯的位置都要精心修筑,好让晚上取水的人家亮堂安全。井口更是讲究了,是用厚厚的老槐树木板子卯套着卯做成内圆外方的井口罩,安放在井上,还作了一扇井盖,上了铁栓,配了锁子,却把钥匙年年月月挂在井房内最显眼的位置。井口前面铺垫着两块厚重的石板,因长年累月的搁放水桶,都磨得平滑光溜了。

大井的水清冽甘甜。刚开始,仅供祖爷爷堂兄弟一辈七八家子取水。一段时间后,祖爷爷站在大门口,招呼着前往附近沟里担挑泉水的村邻到院子里挑水,省却了大家下沟上沟劳顿辛苦。再后来,到大井上挑水的家户越来越多了,大井不知不觉间成了村里的公共水源,成了全村人的宝。

到大井上取水去!

去大井上取水走!

人们相互招呼着,大井便由此而得名,自此而热闹。

祖爷爷认为自家院子里掘出一口井来,是上苍的恩赐,自家的井水供全村人享用,是让人心里豁亮脸上光彩的事,便愈加热心。他常常把井壁四周清扫得干净清爽,若来挑水的是女人孩子,他就帮着摇辘轳,三两下搅上一担水来。祖奶奶亦和善,对来挑水的村民笑脸相迎。取水的人便络绎不绝。也真是奇怪,取水的人越多,井水反而越旺盛、越清澈。该是对人慈善心肠的回应吧?

为了方便大家挑水,大院的门整天敞开着。那时门板上挂着个铃铛,“当啷,当啷”,有人来挑水了。“叮咚,叮咚”,打好水的人挑着水走了。铃铛像一只报喜的雀儿,整天叫个不停,动听极了。会挑水的人,换肩不放桶,走起路来一闪一闪的,极具美感。

井绳磨损久了,若没及时更换掉,打水时突然间就断了。大家也不惊慌也不责怪。祖爷爷拿来麦钩,拴到另一盘井绳上,投到井里打捞水桶,一次,又一次,再一次……终于打捞上了,井面上又是一阵热闹。捞出的井绳水漉漉的,大家伙便摆到院子里晒,小孩子乘机捣乱,拿井绳摆长蛇阵,很是壮观。

最激动人心的莫过于放跑辘轳,丢开辘轳手柄,两手上下夹压控制着辘轳的躯体,随着用力的强弱,辘轳便飞转起来,随着哒哒哒哒的愉快节奏,吊桶就猛得落在水面上,激起一大片水花来,爽心极了。

一桶又一桶清凌凌的水源源不断从大井里递出来又递出来,进了东家进西家,用来做热气腾腾的饭,用来把大人孩子的衣服洗干净洗光鲜,用来饮牛马饮小鸡饮小狗,用来浇出一院子鲜嫩鲜嫩的萝卜白菜蒜苗羊角葱来。

那时候,乡亲们会聚在井台旁唠两句,夸东家的媳妇乖巧,聊西家的地务得肥。这当儿,辘轳拐骨碌碌转呀转,水桶击打在水面上,发出清灵的响声,可动听了。那时候,我们一帮浑小子玩渴了,无论遇到谁家的水担,看见我们撵过去,大人们就会停下来,让我们趴在水桶边咣咣咣咣地牛饮一气,从没人嫌弃我们的口水、鼻涕、小手会弄脏了桶水。那时候,大家在相互谦让着汲水,相互帮衬着摇着辘轳、过着日子,人们生活不富裕,但村子里人喧马欢。

【 五】

年末,没有什么农活,掏井便开始了。

乡亲们不请自来,搭帮手清除井底淤积的泥土,清理打水时落下的杂物。家里的女眷便会好饭好菜招待大家,大院里就会又热闹上好几天。

小时候记得爷爷每年必得下井一回。我对井下的世界始终充满了好奇。又一次,嚷嚷着要跟爷爷一同到井下看看,爷爷说,小孩不能下井,否则井底的小青龙会不高兴的。我便一次次地想象着那条小青龙的样子:他一定威武神气,青俊灵动,善良智慧,喜欢在水里嬉戏,井底的清泉一定通往着大海,海里有他的兄弟姐妹……爷爷还说,井底很大的,宽敞到套上两匹骡子拉的马车都能掉转头呢。爷爷也常常念叨,取水的人越多,井下的淤泥就能随时被带上来,井里的水就会越来越旺,也会越来越清澈。

【 六】

每年大年三十,谢井是最隆重的事情。

井台上摆好贡品,祖爷爷率领全家人穿戴一新跪在井前,嘴里念念有词,感谢龙王赐予井水养育村民,焚香烧黄纸敬神,虔诚地叩头,并为大井披红鸣炮。

当时我夹在其中,心里想着那条护水的小青龙,头叩得分外扎实。

细细想来,对大自然深怀感恩,心存敬畏,实在是意义非凡的。如今,雾霾、污染、灾害,哪一个不是自然界对人类破坏自然、违背规律、无序利用的声讨呢?

【 七】

时光荏苒,时代变迁。现在,家乡的人早已住进了小康屋、通上了自来水。

我家的老院子早已废弃。

大井也已经干枯多年了。

可是,关于大井的种种美好,却始终印刻在我的脑子里,不经意间就会想起,还常常在梦里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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