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撞

作者: 莫晓鸣2019年09月27日原创散文

这是一个薄雨蒙窗的夜晚。我的车听从红绿灯的指示,刚在斑马线前停稳,一辆慌慌张张的电单车便撞了上来,尽管我眼明手快按喇叭,穿过窗玻璃仍然传来一声闷响。我下车,见一个湿漉漉头发贴着额头和脑门的女孩骑在电单车上,一副犯错后柔弱的表情,嘴里嗫嚅道:雨天路滑,对不起,对不起。

在海口的道路上行驶,我向来眼观四方谨小慎微,最怕的就是这些见缝插针的电单车,他们往往视交通规则为无物。他们争分夺秒,比赛似的纷纷抢道,似乎生命不可贵。今晚我当然要秉公处事,不偏不斜,不让一句“对不起”就足以敷衍。

这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她将我的车门撞出一块凹槽,还刮掉一些油漆。她偏头眼巴巴地望着我,借着昏暗的路灯,这时我即便看出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也不想让自己心软手抬,使宽容变味成纵容。

我装模作样地伸手摸了摸车门上的凹槽,又摸了摸被刮出的一道显眼的划痕,心里估算着修理费一定在五百元以上。我转而摆出一脸严肃,脱口而出要她赔偿五百元。

她木木的脸上顿时睁大了眼睛,抿了抿嘴唇说:“五百元?怎么这样贵?”

雨丝仍在斜斜地飘着,时而稀疏时而细密,我隐约感觉到脸上挂着雨珠。我不想跟她在路边多费口舌,才快刀斩乱麻开了一口价,想不到她嫌贵。我冷冷地说:“你看看,这不是电单车,是小轿车!一旦开进修理厂,五百元是起步价。”

她犹豫着,似乎有一脸的悔意,又有一种想哭的表情,眼睛紧盯着撞出伤口的车门,好几次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话来。我的态度不愠不火,但不容置辩,车一进修理厂便要闲置两三天,很误事,我不能两头都吃亏。

这时有冒雨围观者起哄了:要赔!是美女也要赔!就该教训教训这些骑车乱窜的人。

我没有时间再等下去,更不想被越聚越多的人围观,便尽量压着心里的火气,态度强硬地对她说:“要不你我一起去修理厂,该多少钱就多少钱!”

她抬头看看我,又看看朦胧雨雾里围观的人群,伸手从衣袋里掏出钱,怯怯地说:“我身上只有二百元,你先拿着,剩下的三百元我明天给你。我给你留下手机号码,明天我给你打电话。”

我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迟疑了一会,极不情愿地接过她递来的二百元,又存下她的手机号码,便板着脸驾车离去,多一句话都不愿说。

第二天下午我将车开到修理厂,半生不熟的胖厂长瞄了一眼碰撞处,拍了拍我的肩头:“老客了,给你一个照顾价,七百元。”“老客”这一词让我惭愧得冒出虚汗,见我一时没接话,他进一步解释:“我们要将车门卸下来,用小铁锤慢慢将凹陷处锤平,然后才刮掉油漆再上漆。你放心,这个价绝对是照顾你了。”走出修理厂,天色已暗,只是路灯还没能及时亮起来,街上已穿梭着匆匆回家的身影。我掏出手机想给她打电话,询问剩下的三百元今天何时何地交付,但想到现在距“今天”结束还有五六个小时,便忍住了。

晚上我吃完饭,散步回来又坐在书桌前看了一会书,这时才收到她手机发来的信息,大意是她今天太忙,没空与我见面付钱了,另约明天。看完我一怔,我一般不愿意将刚认识的人往坏处想,这确实有些出我的意外。但我还是按捺住性子回复道:好,明天见!

又一个明天。在中午的时候,她发来一条信息,说乡下的家里有事,她现在必须赶回去,明天才能上海口,只好明天再见了。然后便是她的道歉。我有点纳闷,怀疑她的道歉是敷衍,是得过且过,但仍回复道:没事,你先忙去吧。

再一个明天。晚上十点钟的时候,她发来信息,说自己今晚已从乡下老家回到海口,却要忙着上班,客人多,脱不开身,这几天有时间一定约我。然后是一连迭的“对不起”。这一回她不敢约定“明天”了,我冷笑一声,嗤之以鼻。好在钱不多,碰上她这种人,算我运气不济。接下来好几天没有她的消息,这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已从修理厂将完好无损的车开回来,车门上没有碰撞的痕迹了,我也尽量不将此事在心里留痕。

大约过了六七天,或者八九天吧,总之是一个我将自己的身心沉迷在一部重播的历史连续剧的夜晚,我的手机响了,竟然是她!她一连几天杳无音信,现在竟然说要将修车钱付给我,看来,这个女孩还不是我心目里的小骗妹。

我按时赶到约定的地点,她已经在那里了。她不停地道歉,一脸认真诚恳,然后从衣袋里掏出钱。

“对不起,这几天我只凑了二百五十元。”她心虚地说,偷偷瞥了我一眼,然后低下了头。

“没关系,少了五十块钱没关系。”我伸手接过钱。我都以为她会赖掉这点钱,如今能收回大部分,已属意外收获了。

“我就在旁边上班。”说着她朝不远处一栋灯光呈现出“浴足推拿”字样的小楼指了指,“我是足底按摩师,我给你按一个钟足底吧,算抵掉那五十元。”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看看她,又扭头看看那栋霓虹闪烁的小楼,不置可否。我甚至怀疑这是不是一个圈套,并暗暗提醒自己不可掉以轻心。

“我当记者时,曾带着警察查过多家按摩院。”我故意这样说,确实不顾及她的脸面,希望能敲敲她,震慑她。

她大概看出我的担心,沉默了一会,便对我笑着说:“你放心吧,我们很正规。”

因为对于她的好奇,甚至想探寻她背后的故事,我抖擞精神,便跟着她走进了这个美名“养生馆”的地方。

她将我安顿在一个小包间。我刚躺下便告诉她,我的脚底不受力,怕痒,请她务必手下留情。她笑笑,在朦胧的灯光里对我点点头。我得承认,她的手法很好,拿捏得恰到好处,我及时赞扬了她。她又笑笑,说手法好才有回头客,有回头客,我才能多挣钱啊。

“可能从此后,我也要成为你的回头客了。”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的上班时间每天都轮换吧?”

“我每晚都上十二点到三点这个班,除非我病了,一般这个时间我都会在这里。”

“都上后半夜班,都在熬夜,这对身体不好。白天呢,你用白天来睡觉?”

“我哪有这样好命!白天我也在上班,在美容美发店,上午十点到晚上十一点。”

听罢我惊讶得睁大了眼睛。她打两份工,算下来,一天都睡不了几个小时。深深的夜色可能遮去了憔悴的神色,使外人不轻易窥见。

在我的循循善诱下,接下来她告诉我,三年前,她在海口的一家茶坊当服务员,认识了同样年轻的同单位保安。不久俩人谈上恋爱,很快她怀孕,生下一个男孩。信誓旦旦的男友却趁着她的孕期与别的女孩好上了,然后对她不管不顾,孩子在肚里成型了又不得不生下来,最后她被逼成了没有丈夫的未婚妈妈。如今孩子在乡下,由她母亲帮着带,养孩子要钱,那个在海南山区里的家也缺钱,所以她不得不拼命工作。

这时我仔细打量她,才发觉她很瘦,可能是长期劳累的缘故。她斜着头,双手无声地在我的足底使劲,一绺头发在额前轻摇,使一张清秀脸庞在淡光里若隐若现。

我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无疑,她的诚实辛劳,她的莫测人生,对我又是一次碰撞。我沉默下来,不再言语,直到她按摩完。

临走,我将她赔给我的四百五十元塞到她手里。趁着她惊愕的一瞬,我快步穿过长长的廊道,咬紧嘴唇,不回头,任她在身后大声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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