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上有个喜鹊窝

作者: 许世礼 2015年03月27日散文随笔

有一次到表哥家,发现表哥院里有一棵榆树,长得很高,上面有一个喜鹊窝。喜鹊窝搭在一个树叉上,是用一根根干树枝搭成的,搭得很紧密。我就感觉,鸟和人一样,也有巧鸟。它那窝,构思独特,做工细致,不像普通鸟窝。窝的那根立柱是正直的,而另两根是斜的。斜的那两根,可以撑起重量,正的那根起固定作用。如果愿意的话,它完全可以盖成二层或三层楼房。当然这是我的构想。巧的是在我下一年去表哥家的时候,那棵树上果然出现了一个二层的喜鹊窝。原来,喜鹊也是这么想的。二层楼的喜鹊窝,把门开在南侧,上面一层还封了顶。真是一家讨巧的喜鹊家庭。它们也懂得我们这里肯刮西北风和东北风,开个南门避风。把顶子封了可以避雨。它们一定生活的很幸福。要知道,我以前看见的喜鹊窝,都是像一个半圆似的柴窝。千篇一律,毫无新意。

吃午饭的时候,我把对喜鹊窝的评价讲给表哥听,表哥一阵沉默,屋里的气氛立马像凝固的冰一样死寂。迟了好一阵,表哥才哀叹着说:“表弟,表哥现在连只鸟都不如。你看,表哥现在这个家,还像个家吗?”

我忽然听出表哥误解了我的意思。我说:“表哥,我并没有粉刺你的想法。我只是对那个喜鹊窝感兴趣。”

表哥是个多心的人,并不是他天生小心眼,是他的家庭导致了他的多心。

表哥高中毕业就回村当了民办教师。他所在的学校。既有小学又有中学。他教的是小学生。当时他二十三岁。在他的学校里有一个初中生十八、九岁,是学校里的校花,偷偷爱上了他。表哥一表人才,标准的美男子。那位学生姓白叫白玉兰,一到课外活动时间就到他的办公室,问这问那。起初表哥不在意,学生问老师问题很正常。可后来他发现白玉兰看他的眼神不对,那是情人的眼神。表哥是老师,不敢在本校学生中搞对象,就把情况告诉了校长。校长也觉得学生和老师谈恋爱不对,就建议说:“她们马上就毕业了,等她毕业后,你爱娶谁娶谁,咱们学校无权干涉。”表哥就把自己的意思告诉了白玉兰。

白玉兰毕业后,没有去考高中,因为她的学习成绩不好,她想都没想过上高中。白玉兰所在的村子离学校只有一里地。她每天到学校找表哥,找得表哥怪不好意思的。校长看出了门道,就劝表哥,赶快找人向她父母说去吧,这经常到学校打扰你,也不是回事。

表哥听了校长的话,打发人去和白玉兰母亲提亲,没想到,白母嫌表哥家穷,拒绝了这门亲事。还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得倒美。白玉兰听到母亲反对,和母亲吵了起来,表示家里不同意,她就自己作主,谁也别想阻拦。表哥听了也很气愤,他是个倔脾气,越不答应越要娶。后来是白玉兰偷偷和表哥领了结婚证,仪式也没举行,就住到了表哥家。

白玉兰生下孩子后,表哥去请岳母伺候女儿月子,没想到岳母很痛快就答应了。谁知道,这个岳母也不是吃素的。她竟然在女儿坐月子期间来报复女儿女婿。她不让女儿睡觉,故意把孩子弄哭,吵女儿醒来。白玉兰和表哥偷偷说了母亲干扰她睡觉的事,表哥说,既然这样,不如把她送走。白玉兰不愿意。她希望能够缓和和母亲的关系。表哥想了想说:“要不,我晚上和你们住一个屋,看着。”白玉兰同意了表哥的意见。自从表哥住进白玉兰的屋里,岳母再没有吵醒女儿的机会,但她却制造了一个更大的麻烦。那天晚上,老东西趁表哥和白玉兰熟睡的机会,用裤腰带勒在表哥脖子上,把裤腰带一头拴在枕头上,一头绕在白玉兰的手上,企图制造妻杀夫的惨剧现场。表哥被勒的呼吸困难,在炕上挣扎,惊动了隔壁的母亲,母亲跑过去推开门才救下表哥一命。这一事件当时就把白玉兰吓疯了。

一个漂亮少妇,变成了一个疯女人,表哥家的生活秩序被打乱了。岳母跑了,孩子没人照顾,家务也没人料理了。这些事责无旁贷地落到了我二姑的头上。二姑一儿一女,表哥是她的心头肉。表哥买了一只奶羊,二姑一边养羊挤奶喂孩子,一边伺候疯媳妇,做饭洗锅料理家务一肩挑。即使这样,她也没有安生的时候。疯媳妇常常动手打她。全身上下到处是伤。每当被媳妇打得不能干活的时候,我就赶上毛驴板车把她接到我们家,养上半月、二十天,伤好能干了,我再把她送回家。有一次,我对表哥说:“你要盖起新房就好了,二姑住在旧房里,你们住新房,表嫂就不会打到二姑了。”表哥摇摇头说:“那不是说句话就能办到的事。”

这不,我说到喜鹊窝,表哥又疑心我在说他。

其实,表哥是很努力的。他一边当老师,一边做买卖。他收过羊皮,卖过炮竹,倒卖过玉米,收购过玉米芯,当过买卖牲口的牙子……但凡能挣到钱的事他都干过。他干这些事的时候,都是在业余时间,比如下午放学,别人回家休息,他骑上自行车出发了,去收羊毛。第二天一早,别的老师到学校时,表哥也到了学校。星期天是表哥做买卖的最好时机,一般可以做大一点的买卖,比如收玉米。收玉米他会委托亲戚代收,或者合伙做。

做买卖收入不错,但他家人口多,白玉兰一连给他生了四个孩子,加上母亲七口人,所以,尽管表哥没明没夜地干,养大了孩子,积蓄还不是很多。

表哥的院子地处村东北角。院外就是一个河塘,河塘里的水随着季节变化而增减。雨季河塘水满,渐渐洇湿了院墙。我记得,后来表哥的东院墙就倒了,是表哥砍了树枝插成一道树枝墙。

表哥家周围的住户都搬走了,都在村南的“新农村”里盖了房,留下的院子没人住,慢慢就都倒塌了。每个院子里荒草蓬勃,成了狐狸和黄鼠狼出没的地方。

别人的迁走给表哥心里留下了阴影。他暗暗琢磨,盖房的事再不能等了。他开始找村领导探讨批地基的事情。别看表哥是教师,他已经由民办教师转成了公办。他在村里可是很有面子的。这是他多年为人处世积累下的交情。表哥人勤快,心肠热,谁家有事,表哥就会不失时机地出现在那人家。不止是帮对方出谋划策,身上还带着现款。知道他家里缺钱,不用人家开口,他就把钱拿出来了。村里无论是干部还是普通老百姓,家里婚丧嫁娶,哪家都少不了表哥。他从头忙到尾,一点老师的架子都没有。表哥在有了足够的钱可以盖房的情况下没有盖,就是因为这些钱不在他手里,大都借给了别人。他怕自己张罗盖房,会给借钱的人家造成压力。

二姑的去世,对表哥是个极大的打击。那是家里出现的又一次婆媳争吵引起的。那次表嫂的病已经治好了,二姑人老了做事慢,表嫂看见不耐烦,推开老人,不让做了。二姑有些生气,就唠叨:“你四个孩子都是我替你养大的,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不孝顺我就罢了,还顶撞我,你好没良心。”表嫂不服气,说:“你是为你儿子,养大的是你孙子孙女,我不领你的情,叫你儿子孙子孙女领情去吧。”你来我往,越吵越没有好言语,直吵到表哥回来才停了。

二姑见表哥回了,就抽身走出去串门了。表哥问白玉兰为什么吵,白玉兰从头到尾学了一遍。表哥教训爱人说:“老人年纪大了,你忍着点。你想想,要不是有老母亲帮忙,这些年咱们能熬出头吗?”表嫂早就对二姑有了意见,说“她有啥功劳,我给你生了四个孩子,我的功劳跟谁说去?你妈从始至终就看不起我,和谁拉起话来就疯子长疯子短的称呼我,有她这样做母亲的吗?”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也吵的不可开交。最后竟吵到要去离婚的地步。表嫂说:“你看我不顺眼干脆离了算了,找你好的去。”表哥也被激怒了,说:“离就离,你以为我这些年活得有多舒服,我跟上你,险些把命没了,你真不懂好歹。”说离就离,两个人一辆自行车骑着,向乡里驶去。

二姑串门回来,见家里鸦雀无声,进屋瞅瞅,屋里没有儿子也没有媳妇,就问院里看书的孙女:“你爹、你妈哪去了?”孙女对家里经常吵吵早厌烦了,没好气地说:“人家离婚去了,你们整天吵吵吵,这下你高兴了。”二姑立刻慌了,她想,儿子多少年忍辱受气,过得够不开心了,这下离了婚,还得打光棍。都是自己不好,活着就给人家添乱,唉,我这还有脸活在世上?不如死了干净。二姑想着想着,越想越该死。她走到院里一间放杂物的小房间,找出一个小瓶。那是她早准备好的。她多少次被媳妇打伤后,都有自尽的想法,只是想到自己死了儿子的光景怎么过?和一个疯子怎样拉扯这么多孩子?谁来给儿子和孙子孙女做饭?自己还是儿子一个大帮手呢。现在好了,孩子大了,媳妇的病好了,自己再活下去只能给人家添麻烦,不如死了好。自己死了,大家都清净了。二姑把瓶子里的农药喝了一大口,回屋睡下了。

表哥和表嫂来到乡政府,越想越觉得没意思。大半辈子都过来了,这是在干啥呢。表哥在乡里有许多熟人,他不好意思进乡政府,在外面站了一阵,说:“白玉兰,咱们回吧,离了,孩子怎么办?他们还不把咱们骂死。”表嫂一向很听表哥的话,这阵儿也觉得没意思,就扭头往回走。他们刚走到村外,就有人向他报信,说你妈喝上毒药了,眼看就不行了。表哥推开表嫂,用力蹬车赶回家里,一看,二姑脸色萎黄,没有一丝血色,试试鼻息,已经没有气息了。表哥捶胸顿足,嚎啕大哭。

二姑去世后,有好长一段时间,表哥一说起二姑的死就哭,一个大男人,像女人似的哭得涕泪滂沱。一直到大儿子从部队转业才少好些。儿子转业到太原工作,摆在表哥面前的首要任务是给儿子娶媳妇。这时,表哥才重视起盖房。眼看旧房不行了,椽头都已经向下弯了,下雨天房子漏雨不说,墙皮经水塘的盐渍腐蚀,已经脱落得不像样子了。表哥和村里领导软磨硬泡,批下十间房的地基。他两个儿子每人五间,这在村里好像成了不是规矩的规矩。他准备先盖起五间,等住过去,再盖另外五间。表哥还是那样拼命地干,盖房备料,下基础,起墙,上梁,压栈,安瓦,表哥既是指挥员,又是战斗员。如今盖房不像过去,一味人工下苦力,如今有现代化工具,无论干啥,又快又好。我刚得到表哥盖房的消息没过几天,就接到表哥家庆贺上梁的邀请。

表哥终于盖起了新房,他的一桩心事算了却了。我为他高兴。表哥一个人背负着那么沉重的家庭重担,起早摸黑几十年,累下一身病。听他说,腿经常痛,可能是风湿性关节炎。腰也不好,血压很高。我常常叮嘱他,好好看看,把降血压的药一定按时足量服下。他总是不重视,说:“表哥一辈子天不怕地不怕,病这东西,你硬它就软,你软它就硬。”我说,不能把疾病当成困难对待,不重视疾病,是会付出代价的,有时是生命的代价。他不以为然。

二姑去世后,我很少去表哥家了,听说他办理了退休手续,我想,这下表哥可以歇歇了。那天,我正在家里看书,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电话里,一个很生疏的口音对我说:“表叔,我爹走了!”我没有醒过神来。谁走了?去哪了?后来对方报了姓名,我一下懵了,是表哥去世了。“咋回事?”我问。“是脑出血。”哦,我明白了,肯定是表哥不喝降压药闹出的事。

果然不出所料,表哥住过新房后,每天这里修修,那里补补,一直没有闲着。那天,他看见街上的水泥路和自己的新院子有一段没衔接上,就搬来碗大的鹅卵石补修路面。他天天劳累,腰痛,腿痛更厉害了,头昏脑涨,高血压病也加重了,但他还不重视,降压药喝一顿不喝一顿,终致脑部出血。家人发现表哥昏倒在地,立即送到医院抢救,结果没有抢救过来。

我接到电话就起身来到表哥家,表哥已经入殓。我推开棺盖,看见表哥安祥地睡在里面。他眉间经常挽着的那个疙瘩,现在舒展开了。他还是那样英俊,比平时年轻了许多。我眼泪不停地往下流,表哥啊你太自信,太自以为是了。你一辈子什么困难都不怕,什么事情都难不倒,可是你怎么可以和疾病赌气呢。我叮嘱过你多少次,你为什么不听呢?

来为表哥送葬的人很多,有他的学生,他的同事,大量的是同村的村民。他们都为他惋惜。表哥受了一辈子苦,正赶上享福了,却去了。

在表哥去世一年后,我去过一次表哥所在的村子。听说表哥的儿女们都不在村了。大儿子在太原娶了媳妇安了家。二儿子在县城做生意,把母亲也接走了。两个女儿出嫁了,各自有了家庭。表哥辛辛苦苦盖起的五间房成了空房。另外五间房备下的料,还都在那儿堆着。那五间房的玻璃窗像一只只睁着的大眼睛,遥望着苍穹发呆。我特意去看了看表哥的旧院。旧院已经倒塌得不像样子了,可那棵榆树还在,而且生长得生机勃勃。树上的喜鹊窝不是二层楼,而是三层,树上落满了喜鹊。我想,这一定是那个喜鹊家庭的成员,看它们生活得多幸福,多和谐。有时人活着真不如动物。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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