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阳光

作者: 韦广寿2019年10月15日散文随笔

儿时生活在小山村,开门见山,背靠莽莽的丘陵,山坡连着山坡,面对一排大山,山峰叠着山峰。那是真正的南方喀斯特峰丛,最高峰叫铜马山。

我小时候特别害怕黑夜,最发怵的事情就是晚上从火塘边拿着煤油灯穿过堂屋到阁楼上睡觉,因为灯罩玻璃没有了,只好用手掌挡风,但手指不能并拢,那样就完全看不到路了。走着走着,看到自己手掌的黑影放大了投在墙上,常常把自己给吓着。最糟糕的是冷不丁一阵夜风吹来,灯灭了,后背一阵发凉,整个人仿佛就要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哆哆嗦嗦地摸出火柴划着,把灯重新点亮,才缓过神来。

上床睡觉了,闭上眼睛,却难以入睡,黑暗中仿佛有许多无以名状的“暗物质”压迫过来。就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那一日三餐都喝稀饭的好处,就是下半夜常常被尿憋醒,实在忍不住了要起来上厕所,先得下楼,穿过堂屋,打开大门,下楼梯,沿着墙脚走到屋后,再穿过黑魆魆的黄皮果树下,才到菜园边上不管白天黑夜永远都阴冷肮脏的茅厕,每一个节点的后面都埋伏着黑暗的未知,这于我是多么遥远而恐怖的路程啊!好不容易熬到鸡叫,才可以慢慢逃离黑暗。

破晓了!此起彼伏的鸡叫声过后,窗棂外的天空变成青灰,然后是紫灰色,慢慢地泛出鱼肚白,一切寄生于黑暗的未知物,想象中的妖精树怪,因为那一缕明亮晨光的照彻,个个退避消弭。这时候起床,会看到这样的场景:我爷爷早就起来了,盘腿坐在圈椅上,一手拿着本线装书,一手拿着一副放大镜,借着晨光有滋有味地看着,读到兴会处,还会摇头晃脑地念出声来:“荏苒韶光秋复初……”他会慈祥地抬起头来跟我说:“你看,荏苒,缓慢的意思,这词用得多好!”

爷爷是个破落地主,他有一点私财,就是那几百本线装书。我喜欢听爷爷讲线装书里的故事,神仙鬼怪,三国聊斋,唐宋八家,中医命理,应有尽有仿佛是个百宝箱。我对爷爷的崇拜,大概也是因为这神奇的百宝箱,觉得爷爷行事做派总是很有范儿,特别沉稳淡定。记得有一次要开批斗大会,生产队政工员逼他写坦白书,揭挖自己反动思想,爷爷不慌不忙地拿来砚台墨条,慢慢地磨好墨,再把白纸摊在小板凳上,蹲地上狼毫小楷有板有眼地写好,恭恭敬敬地落上日期,日期前面还特别加上“公元”两字,写完了端详一遍,才气定神闲地交上去。爷爷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这种从容,我怀疑奥秘全在这发黄的线装书里。

太阳升高了,它明亮的光芒照在铜马山的山壁上,也把屋前屋后的一切什物沐浴一遍,黄泥墙被斜照染成金黄色,篱笆上的藤萝在逆光下闪着银光,庭草的露珠晶莹剔透放出幻彩,半夜里黑魆魆的黄皮果树也变成温和的橄榄绿……借着这晨光,看到线装书里的炫色隐约浮现,我明白,吃饭睡觉之外,还要“知道”!我上学前就朦胧地知道,铜马山外还有山……

初中毕业以后,我考进数百里之外的一所师范学校。四年后,毕业留校任教,拿了粮票捧上铁饭碗,算是离开了铜马山。但“知道”让我不再满足于解决温饱衣食无忧的生活,我要站在更高的地方去望一望。于是拿起从未看过的高中课本,夜以继日地学习、复习。两年后,参加高考如愿考入艺术学院美术系,开始了我正规的从艺历程。离开单位是一个寂静的早晨,因为要赶往省城的早班汽车,天没亮就起来,其实行李早就整理好了,该收拾的收拾好,该送人的头天已送给同事,环视曾经住过两年的房子,空落落的突然生出一丝不舍来。我知道,离开,永难再回!送行的同事把木箱和被褥用自行车驮着骑往车站,我背着一个小包袱随后慢慢地走。校园里无数次走过的小路,操场边上的乒乓球桌,办公楼二楼带阳台的教研室,楼前有座假山的水池,没有门框只有两个灯柱的校门,空旷的文化街,除了偶有早起备餐的米粉店,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静悄悄的还有路边的稻田,坡上的玉米地,当汽车驶出县城,看到前方的天空突然泛出一片紫红色,丛林,村寨,稻田,玉米地,融在早晨的薄雾中,在逆光下全是紫莹莹的剪影。回首县城最高峰公鸡山,峰顶的电视发射塔已被朝阳染成一片瑰丽的紫红……“朝发韧于苍梧兮,夕余至乎溆浦。”不认命,不屈服,是四年的学问熏陶,重塑了意志和灵魂,重新出发,向着这紫红色的曦微,走向新的征途……

当进入中年,走遍五湖四海,尝遍辛酸苦辣,觉得什么都不过如此,并且开始有些意兴阑珊的时候,感光度会下降,世界会变得灰暗。走在街上,面色发灰,目光呆滞,感觉迟钝,《楞严经》里说的“发白面皱,殆将不久”,不是真的要死,而是心志的衰颓。直到有一天,懵懵懂懂地上了一列火车,驶向一个未曾去过的城市,再去向一个未知的地方。盘山路让人晕晕乎乎将要睡去的时候,这时,窗外闪过一片耀眼的白光——— 雪域阳光!像一道闪电一样照亮已然灰暗的生命,并直击心灵。从未去过高原,也从未真正见过雪山,没有任何身心准备,不期然地,贡嘎雪山就列于目前,七千多米的海拔高度啊!瞬间窒息了,眼泪哗地就流下来。雪山是白的,不!是蓝色的,从未见过这么纯洁光耀的泛着蓝光的白。天空是绿色的,不!也是蓝色的,从天际的湖蓝色到穹顶的瓦蓝色,那么晶莹,那么深邃。新都桥的青稞地,麦浪起伏;塔公草原的雪山,圣洁高耸;西俄洛的暮云,沉郁苍茫……一切一切,永恒的美丽,横陈苍穹下,不会地老,也不会天荒。道旁立着售卖虫草的人,走在湖边的喇嘛,转经的苍颜老者,他们都那么从容,淡定。

蓦然回首,忽然发现自己是多么的愚痴粗鄙,狗苟蝇营,为稻粱谋,攀援竞逐,名缰利锁!这纯洁,高贵,绝美,才是最可宝贵,也始终不生不灭不增不减。诸烦恼恶,只是心执妄境所致,缺少“看见”,所以熟视无睹。风中猎猎飘动的经幡,转经途中呢喃的颂赞,一座座浮屠,一堆堆玛尼,都指向另一个看不见的地方——— 内心世界,这是无限宏大无限丰富的另外一个世界,刹那天眼洞开,一花一世界,一叶一真如,明亮的高原阳光,让我重新“看见”美丽,回归真我,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

海市蜃楼光如幻,回望前尘,渺如沧海一粟的我,凭着那一缕缕阳光的指引,不断前行,感恩于爱的眷顾,感恩于智慧的启迪,感恩于善缘的际遇。虽有歧路,却又迷途知返,使我不惮于黑暗,远离愚痴,战胜孤独。“一灯能除千年暗,一智能解万年愚。”诚哉此言!一缕阳光,照彻黑暗的生命,心无挂碍,无有恐怖,幸甚至哉!

我现在也可以像爷爷一样盘腿坐在圈椅上,摇头晃脑地读着仓央嘉措的《见与不见》:

你见,或者不见我

我就在那里

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里

不来不去

你爱,或者不爱我

爱就在那里

不增不减

……

心中一片平静。

这诗,没那么香艳,其实跟《心经》如出一辙:明亮的普照,只是寂静,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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