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小屋

作者: 许世礼 2015年03月30日优美散文

童年的记忆是刻骨铭心的,在我的记忆里,始终有一间土木结构的小屋。小屋座西朝东,和二大爷的三间屋子成一排。二大爷占着北边的两间和南边的一间,中间是我们家。小屋实在是小,一进屋,左边是炕,炕宽两米,长三米。上面铺着茭杆皮编成的席子。由于使用多年了,席子破成许多窟窿,窟窿处经过补修,就出现了几处新旧不一的不规则席花。炕上只能睡我和父母三个人,要是家里来个客人,就得头朝炕沿两个,头朝墙壁两个,交叉着睡。除了炕和灶台,屋里就只有一米来宽的地了,西北角放着一个能装一担水的水缸,还有几个用纸筋泥拍成的外面用香烟盒纸裱得花花绿绿的泥瓮。西南角放着为炉灶吹火的风匣,风匣老旧了,手握的把子细成一个光滑的猪尾巴。别的就什么都没有了。这就是爷爷给父亲的最值钱的家产。

我爷爷弟兄五个,祖上是开店的,叫大西店。到爷爷手,店就不开了。这支人人丁不旺,弟兄五人就爷爷、二爷爷、五爷爷成过家,三爷爷、四爷爷都是光棍。下来二爷爷的儿子是个傻子,五爷爷没有儿子,两个闺女在他早逝后,母亲改嫁跟着到了别人家。爷爷两个儿子,两个闺女,大儿子早逝,二儿子就是我父亲。父亲从小没了娘,长大娶妻后也没有子嗣,我还是抱养的。这家人家像沙地的水流,人脉越来越细了。

爷爷偏心,把家产大部分给了大伯。可大伯先于爷爷病逝,所以爷爷根本没有指望上偏爱的大儿子。生活中往往是这样,心里越没有谁,后来却偏偏得依靠谁。爷爷的养老送终完全靠了最不看好的二儿子。我们的房子是爷爷用当年开店时的驴棚马圈改造的。在我的记忆里,它已经很老很老了,墙上的白土,涂得次数多了,结了薄厚不匀的垢痂,天阴下雨,或者冬天蒸汽滋润墙皮,就会一块一块掉渣。屋顶的五寸来粗的檩条和一寸多粗的椽条上,用茭杆做的栈片上,被灶里喷吐出的烟尘,熏染成漆黑漆黑的细碎颗粒,摸上去粗砺硌手。窗户是豆腐块木窗,用麻纸糊着,四角复贴着三角形剪纸窗花,中间也是剪纸对好的图案,有时是福禄寿喜,有时是梅兰竹菊,都是过年时从街上买的。房子虽小,但冬天却特别冷,那时没有火炉,想让屋里暖和些,就得狠劲烧灶上的火盖,把火盖烧红了,家里就暖烘烘的。狠劲烧火盖得有许多柴,我家烧的都是我和父亲搂回的杨树叶,烧的少了,火一会儿就灭了,烧的多了,常常会打炮,灶口一团火烟带着树叶喷得满家柴灰,就像阴天里在乌云中飞翔的密密麻麻的小燕子。为怕打炮,就尽量少烧火,所以,大部分时候家里冷冷清清。尤其晚上,外面北风咝咝打着口哨,吹得窗户纸忽忽忽响,麻纸不抗风,冷气肆无忌惮地扑进来,不管你愿不愿意,就和你亲吻。为躲避寒冷,我们常常埋了头睡觉,绻缩在被窝里,个个都是军队团里的一把手。

为了取暖,我和父亲每到初冬,一个背着荆条编织的揽筐,拿着竹耙搂树叶;一个拿着绳索和大铁耙去搂茅柴。荒地里的蒿草、沙蓬被大风连根拔起,在萧瑟的荒野奔突,旋在沟渠里,挂在灌木丛边,我用耙子拍平搂起,搂成一个个柴片,再把柴片一层层叠起,捆成大捆,然后背着回家。我人小,每次背三大捆茅柴,远远看去,根本看不到人,只见一个大柴垛在慢慢行走。我的两个肩膀被绳索勒得生疼,但每次都咬牙坚持着不敢歇息,怕歇下再难背起柴捆。要知道,在野地里背柴没有人帮你,你得找一处高一点的土堆才可以背起。

要想冬天能烧火盖,我和父亲年年在夏季或秋季,到桑干河里去挖河炭。河炭实际上就是山里下暴雨,把小煤窑的煤堆冲到了河里。每次桑干河发大水后,村里人就到河边捡河炭。河炭最大有拳头大的,小的有鸡蛋大,也有豆粒大的,大的就突兀兀撒在退了水的河床上,小的都埋在河泥里,一窝一窝的,你找到一窝,有时能挖出一筐,有时能挖出好几筐。挖出来的河炭,用筛子在河里淘洗,洗得干干净净,担回家晾干,过年时就用来炖肉,冬天可以烧火盖,好用极了。

房子尽管小,但那是我们的窝。小窝窝盛着我们的欢乐和向往。在小屋的南边,父亲用土坯垒了猪窝、兔窝和鸡窝。家里每年都要养一头猪,喂四五只鸡,还有一只羊。羊和兔子,大部分是喂草。猪和鸡,以喂谷糠拌野菜为主,有时加些玉米面。我每天放学后,就背起柳条编织的筐子去拔草。给猪、鸡和兔子拔的一般是苦菜,给羊拔的是莠草和野稗子。我们村地面宽,我和小伙伴们,每天出地边玩边就把拔草的任务完成了。桑干河边苦菜特别多,有的地方,苦菜密匝匝一片灰绿。我们到地里,各自用小铲划好自己的地盘,然后就各在各的地盘内采挖。不大一会儿,就能挖一平筐。为了不让苦菜被太阳晒蔫,每人又在自己的地盘内挖一个小窖,把自己挖的苦菜一平筐一平筐倒进窖里。等挖够了,就把筐子盖在窖口,跑到河里去耍水。直到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我们才装起苦菜,往家里赶。一筐苦菜很沉很沉,麻绳把肩膀勒得生疼,我们把鞋垫在绳下面才能缓解疼痛。给羊吃的草,就在村附近割,出去一会儿就能割一大捆。

那时,父亲在盐坊当盐工,家里的大部分事情都是我和母亲来操持。除了给牲畜拔草,我还和母亲种了一块小块地。地就在村西北的坡上,有半亩大。我们在那片地里种了倭瓜、葫芦、西瓜、菜瓜、香瓜,还有山药蛋。倭瓜、葫芦开花时,我和母亲每天早晨去给它们对花授粉。西瓜、菜瓜、香瓜拉条时,我们每天去按条、打切、罗圈。按条就是把瓜藤顺着生长方向,挖一条小沟,把藤埋进土里,外面只露出高高的茎和宽大的叶。把藤埋进地里,是为了让它叶下的次生根快快扎下去,吸收地里的养分。打切是针对菜瓜,一般留三条主藤,把其他藤切去,为的是集中养分,早早结瓜。罗圈是把香瓜的疯长的藤切去,也是留几根主条,结瓜后,就切了头,头茬瓜一般留四个,二茬瓜留五个,习惯上讲叫四门斗子五葫芦。四门斗子都能长大,也最香,二茬香瓜就不怎么香了,也长不大。

小块地地头有三棵杨树,一棵长得笔直,在中间,另外两棵,都斜长着,是栽的时候没有考虑留够发展空间,树冠拥挤,才把外面的挤歪了。杨树下有一个简易看瓜房,是用土培成的墙,上面搭了杨椽和树枝。房子是用来遮凉的,夏天太阳毒,看瓜的时候,我们就坐在里面,摘一根菜瓜,慢条斯理地嚼着,看瓜地里,隐藏在瓜叶下扁圆的,长圆的,深黄的,深绿的,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倭瓜,白白胖胖的长腰葫芦,细细长长淡绿的菜瓜,还没有成熟的花皮西瓜以及拳头大翠青的香瓜,心里充满了期盼和欣喜。

最高兴的时候就是入冬杀猪宰羊的时候。我们家人口少,平时的油盐酱醋等杂项开支,有卖鸡蛋和兔子的钱基本就解决了。杀了猪和羊,家里除卖掉的肥猪肉(那时人们买肥肉)和羊后腿,还能留下一些瘦肉和头蹄下货,一家三口就可以吃几顿炖肉泡糕了,当然,第一顿炖猪或羊下货是要给亲戚朋友各送一碗的。这是我们家和亲朋好友往来的规矩。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小屋后面的那株榆树。那是一棵很糟糕的树。那棵树从下面就开始弯曲,一直弯到我们家的屋顶,冬天还好,每到夏天,树枝耷拉下来,密匝匝的树叶屏蔽了整个屋顶,我们家里就遭殃了。有风的时候还好,如果没风,我们家烟囱就冒不出烟,一烧火,屋里就憋满了烟,我们不得不把屋门打开,放烟出去。为这事,父亲曾多次向榆树的主人——本家大伯交涉,希望他们能把树枝剪一下,不要让枝叶盖到我们烟囱上。本家大娘是个母老虎。她家人口多,生活差,眼红别人家过得好,经常和人吵闹,听了父亲的话,立马暴跳起来,决意不给剪枝。父亲一气之下,上树砍了树枝,竟招来一场大闹,尽管街坊邻居都批评大娘不对,两家人家还是结下了冤仇,记得好长时间,我们两家都不说话。

最开心的是下雨天,我们家屋顶漏雨,屋里摆的到处是盆盆碗碗,水点掉进盆碗,溅起各种声音,形成了好听的锅碗瓢盆交响乐。我就在盆盆碗碗间就那些水点,发现一个新的漏水点,就给那里放一个接水家具。要是晚上就不好玩了,我们就蜷缩在不漏的角落里睡觉,有时干脆就坐到天亮。不是父亲懒惰,是我们的房子椽檩太细,已经承受不了累年压上去的泥皮了。后来没办法,父亲还是挖去尺把厚的泥皮,重新修理过,屋漏才算解决了。

冬天下雪也很好玩,记得有一年,下了一夜的雪,半夜里,听得大风怒吼着,把雪粒莎啦啦甩到窗纸上,我们早就醒了,天冷,都不想起床,在被窝猫着,直到太阳快上来了,我们才穿起衣服,可怎么也推不开门,原来,大雪把家门堵死了。从窗户纸上捅开一个眼儿看看,嚄,雪被风卷到窗底下,形成了一个一米多高,两米多宽的雪梁。父亲用剪刀划开了封窗缝隙的纸封,拉开上扇窗跳出去,用铁锹铲去门前厚厚的积雪,才把门拉开。其实,那天的雪不是十分大,只是风大,把街上的雪都刮到我们窗下了。

多少年过去了,那间小屋还留在我的记忆中,那间屋里,有过我无忧无虑的童年,有过我温馨的少年生活,有过我们一家人的甜蜜。更重要的是小小屋子,熏染了我诚实内敛的性格,健康向上的人生观和不屈不挠的奋斗精神。小屋给了我很多很多。它是我一生的牵挂,一生的梦境和永远抹不去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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