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

作者: 林莽2019年11月04日精美散文

这是山的世界,崇山峻岭绵延无际,即使站在海拔1902米的巅峰孟坑石也眺望不到山的尽头。隐没其中,有一个叫长更岭的小山村,这就是祖祖辈辈栖息繁衍的地方,也是生我养我的地方。

这里流传一句话“大人盼种田,小孩盼过年”。对于小孩子来说,除了从年头到年尾盼望着过年之外,还期待过节,比较重要的有端午和中秋。只要过节,即使再穷,大人都会想方设法弄一些好吃的,当然端午还有粽子,中秋还有月饼。一年当中只有这个时候才感觉到肚里的油水。在这当中,有一个端午节,是我们兄弟姐妹四人终身难忘的。

端午节的前一个星期,父亲一个人带上粮食进山刮石杨皮(谐音,一种树皮,从树上剥下来晾干然后到圩场去卖,可以用来做缆绳)。这种活特别苦特别累,还有危险,干这样活的人不多。他出发前,特地叮嘱九岁的姐姐要好好照顾我们,还说在端午前可以回来一起过节。

看到父亲进山了,虽然有点担心,但我们还是非常高兴,因为卖了石杨皮就有钱买东西了,我们一家可以过一个“丰盛”的端午节。

盼啊,盼啊,好不容易盼到了端午前一天。这天,村里家家户户都包好了粽子,村旁的大荷树底下时不时升起袅袅白烟,这是人们在烧稻草用来做粽子的碱水。而我们,父亲没回来,姐姐不会做,我和弟弟妹妹更不会,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在大荷树底下热热闹闹的,特别羡慕。看着看着,我不禁在心里默念:“要是母亲还活着该多好啊,就可以给我们包粽子了。”

我相信父亲端午前会按时回来的。于是,我特地牵着那头与别家共养的老黄牛到村后的路口等候着他。可夜幕降临了,路口依然沉寂。我只得十分失望地牵着老黄牛一步三回头地返回了家里。姐姐伺候着我们吃了晚饭,接着帮弟弟妹妹洗了澡。

可怜的姐姐,本处于天真烂漫的年纪,可自从母亲去世后,不到七岁且小学一年级也没读完的她就辍学回家帮着父亲照顾我们了,稚嫩的双肩本不应该承受如此沉重的担子。有时,我也会力所能及地帮着她分担一些家务,比如干一些扫地抹桌子刷刷碗之类活儿。

等她忙完,我们四人便在昏黄的电灯下静静地等着父亲回来,就像嗷嗷待哺的雏儿,在风雨飘摇的巢里等候着爸爸妈妈回来。此时,煮粽子的芳香从附近的人家飘来,白天见到别人做粽子的弟弟妹妹吵嚷着要吃粽子,急得呜呜地哭了起来。看着伤心的弟弟妹妹,姐姐和我束手无策。

夜深了,弟弟妹妹哭着哭着就睡着了,可父亲还没回来。一种不祥和恐惧涌上心头,因为以前听到一些不幸的悲剧发生在别人身上,比如邻村某某在剥石杨皮时不小心坠亡,某某因为不小心摔一跤竹尖穿破了肚子,某某被蛇咬了……我越想越怕,仿佛不幸已经发生在了父亲身上。我紧紧地依偎在姐姐旁边。依稀地灯光中,我看见姐姐眼里含着泪花,从她眼里我仿佛看到了母亲的泪光。小小年纪地我心疼了,暗暗决心要做一个男子汉为这个家庭撑起一片天。

这一晚,父亲终究没有回来,等我们一觉醒来,端午已经来临,可我们依然不见父亲的身影。

此时,村里热闹非凡,就像过年一样。有的把家里的鱼塘放干抓了几条大鱼,有的砍了几斤猪肉准备做酿豆腐,有的去圩场买了几斤牛肉回来。每家每户的八仙桌上还摆满了粽子,有豇豆馅的,有花生馅的,有绿豆馅的,有纯糯米的。粽子用大木柴慢炖了一个晚上,透着浓浓的香味,芳香传得很远,惹得我们垂涎欲滴。年幼的弟弟妹妹不顾姐姐地呵斥跑到人家门口,眼睛死死地盯着八仙桌上的粽子,然后得到别人的馈赠,吃得津津有味。

我和姐姐焦急地等着,等着,心里在默默地向神案祈祷,就像平时父亲供奉神灵那样,祈求观世音菩萨保佑父亲平安无事,保佑父亲早点回来。

然而,到了中午,我们的等待化为泡影,一种莫名的恐惧袭扰周身,感觉大厦将倾,心急如焚,如热锅上的蚂蚁,食不甘味。我们仿佛被人丢弃在一个小小的荒岛,周围四顾茫茫,不知出路在哪里。

几个叔伯挺担心我们,特地过来打探消息,还捎了一些粽子过来,获知答案后又很快离开忙他们的事情了。我们焦急地候在家里,静得出奇,只有神案上的时钟滴答滴答地走着,滴答之声显得别外响亮和刺耳。时间就这样一秒一秒地过去,每一声滴答声对我和姐姐来说都是煎熬。

“姐姐,爸爸为什么还不回来啊?他答应端午前回来的。”我禁不住问她。

“我们再等等,爸爸很快会回来的……”可她已经泣不成声了。姐姐一哭,我们感知到事情的严重性,焦虑、不安、悲戚笼罩着年幼的我们,我们也跟着哭了。

黑夜又一次来临。热闹了一天的村子慢慢安静下来,不知从谁家传来了阵阵美味佳肴的芳香。姐姐草草地炒了一碗黄瓜和一碗辣椒拌豆角,弟弟妹妹趴在桌上美滋滋地吃着。我和姐姐则静静地等着,等着。

这一天好漫长,这一夜好漫长。一天之内,我们经历了成长,学会了面对。

……

接近八点的时候,屋角终于传来熟悉地脚步声。我和姐姐奔出屋外。果然是父亲,挑着重重的石杨皮,蓬头垢面,一脸疲惫。看到兴奋地我们,他挤出一丝笑容,但笑容难掩心里的愧疚——这毕竟是一年一度的端午节啊,因为自己的迟归,孩子们没有好好过一个节。

不过,他没有说什么,轻轻地放下担子,从扁担内侧解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我们凑过去一看,原来是一只打死的“土牛”(学名叫竹鼠),足足四斤多。他不顾一身疲劳,高兴地对姐姐说:“晒姑,烧水去吧,今晚我们吃土牛。”

姐姐激动地应声而去,而我们三个则围着父亲问这问那。原来父亲昨天因事耽搁,不能及时赶回。端午这天恰好在回家的路上,不经意间看到竹林里死了几棵竹子,便知有土牛。暗忖去圩场卖石杨皮买东西过端午已经来不及,于是就到住在附近的瑶族兄弟那里借了一把锄头,挖了这只土牛。

这是我们过的最特别的一个端午节,没有包粽子,却有土牛炖黄豆,好饭不怕晚啊!一家五口,紧挨挨地围在小饭桌上,美美地吃了一顿。

这一晚,我睡得很沉,很沉。

如今,事情过去好多年了,父亲也离开我们十二年了。可是,每当想起这个特殊的端午节,想起父亲那瘦削的身影和慈祥的笑容,我便浑身充满了力量,激励着自己不断向前。因为我相信,父亲一直与我同在,他已经融入了我的血液里,他的微笑,他的艰难,他的希望。

我怀揣着生活馈赠给我的财富,我怀揣着父亲的希望,我怀揣着兄弟姐妹四人的期冀,从寒冷的冬天步入了春意盎然的春天。

将来,我还将怀揣着这些,走出一条无悔的人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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