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听雨

身体微恙，静卧在床。

夜雨敲窗。

心知暗夜的颜色是漆黑的，可在听雨的奇妙中，世界却一片明亮。

仿佛听见了花草呼吸的声音，空气中有轻轻淡淡的、悠悠远远的、若有似无的思念的味道。

儿时，雨来时，屋檐的流瓦下便会长垂下或长或短的雨帘，地上的桶或盆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那些声响一直存在我的记忆里，让我以为那便是雨的声音，那时的我坐在大门前的门墩上，看着远山的朦胧，看着阶前的雨点敲打着青石，只记得呆呆地看了，想不起那么悠远的心事，估计还真是不识愁滋味的。

匆匆忙忙地赶路，奔跑着、追赶着，把人生弄了个颠颠倒倒，早没了情致去听雨。柴米油盐酱醋茶，每一样都是人间烟火的陶染，湮没了儿时就发现的诗情。世事纷纭，没一样让自己能省得出风花雪月的心情去对待身边走过的琴棋书画诗酒花。这么急，赶着去做什么呢？一抔黄土迟早会掩尽风流，又何必急如山间的风？

而今卧床静静地谛听，有许多妙味在心上绕转，有说不出的念思。

花开是有声音的，雨落也有声音。

雨落在树叶上是“簌簌”的声音，落在地上是“冬冬”的声音，落在楼房上是“啪啪”的声音，而雨本身也是有声音的，它来的时候就唱着“淅淅沥沥”的歌儿，所有的声音混在一起，象时钟不变的脚步，“滴滴答答”地说着情语。

这雨几千年从未变过，这声音、这姿势、这味道，亘古如昔。这雨，顽固地守着同一个腔调唱着自己的歌，人接受与否，喜欢与否，都与它无关。而我们生而为人，却可以轻易地改变初衷，甚至扭曲了人格，与雨相比，最是渺小如尘土，人世的风雨一来，便会涤荡近无。

夜雨敲窗时，象一曲古乐，用古筝来弹奏。那调子是从远古来的，便带来三分的苍凉、三分的落寞、三分的悸动，还有一分的欢乐。这古曲，天地的素手轻捻，便拨弄出思念的呻吟来。伴着敲打的节奏，那些无言的一眸一笑，那些或紧或松或浓或淡的拥抱，象雨夜吸饱水分的青草，滋意地生长着，长成一片绿意，长成无以言说的欢笑与烦恼，我放弃了去修剪，在满世界的安静里，我想放纵一回，任它们长成满园姹紫嫣红。明日里当我穿起盔甲回归我的尘世，这些青草就会被我连根拨除，我斑斓的情感世界，又要成为一片荒芜。

今夜的雨意缠绵，我的心思绪缱绻。

我希望逢着那个宋时的易安，我想抚平她眉间的愁思满眼，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有多么地无可奈何啊，我不想让她说出，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我想与易安对坐，三杯两盏淡酒对酌。易安，我与你，隔着千年的时空，共同听这一帘诗雨吧？想一想千年后的这个爱你懂你疼你的如妖般女子，或许你不会再寂寞。

我还想着一袭旗袍，撑一把油纸伞，独自彷徨在那条寂寥而悠长的雨巷，希望我也能象丁香一样地芬芳，凝结着丁香一样的惆怅，然后碰到戴望舒，他也会写诗给我，我便会在雨里绽出笑靥，冲破雨雾，冲破泪雾，纵使尘满面鬓如霜，岁月的风刀霜剑又能奈我几何？

我最怕听到温飞卿在吟哦：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这样的听雨，会招惹出我一腔情思，会徒惹出我一缕伤悲，让我伴着雨声，泪意如飞。一叶叶，一声声地，空阶滴到明，滴穿我思念的心墙，滴破我诗意的素心，滴落我今世的伤悲。我怕听到梧桐与雨的相遇，那是相思的味道。好在我的窗外，远离那愁思的梧桐，只偶尔有槐花的香味，淡淡地沁来。只是这雨，我怕是要听到三更。

李商隐说过，“留得枯荷听雨声”，以前总不明白，那些荷花枯败满塘，那不是最不具美感的世界么？如今年华老去，才知，坐在残荷边听雨声滴落，是世间最美的情感表述，那是乐那是诗那是画那是景那是意，林林总总，都是思念的诉说。我不知道此刻，远方的人是不是在雨夜里，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想我，可我想学李商隐问一句，我问归期，君可有期？巴山夜雨涨起秋池时，你可会来到我的身边？让我娇娇地告诉你，今夜的雨声滴沥，敲碎了一窗沉寂，我在夜雨中，静静地淡淡地想你。

那些古人，雨意纷飞时，或是孤旅，或是客居，他们把雨变成了离人泪，害得我今夜听雨时，也沾染上几丝泪光，分明不是离人泪，为何贮作千壶冰？

我从来没有想过去捆绑住任何一个人，我是自由的，自由的心也是自由的人，把别人捆绑了作什么用呢？无非是在分手中争吵，在争吵中和好，哪里还会有丝毫美感，我不希罕。我的情感世界一直是唯美的诗情的，我要的不过是相对的完整，你的心里眼里就只有我，没有红尘的诱惑，没有左右摇摆的不定，那才符合我诗意如雨的付出。我是一个灵魂游离于红尘之外的女子，看得清事物的本质，笑一笑回归自己的内心，红玫瑰还是白玫瑰，那是别人的过错。如若没有自己想要的，宁可孤独。而我最决绝的姿势便是转身而去，我从不留恋从不回头。所以，这么久，我依然在世间孤独地行走。也是因为我的决绝，我便能永久地享受这种雨夜的孤独。

有人对我说，如果心里有伤，那就遭遇一场爱情吧。我已经流浪了这许多年，已找不到爱情以什么面貌出现，心房早已紧锁，我不能用爱情去给世界疗伤，那会越疗越疼的，我宁愿动用我的思想，一点点在这个雨夜里把自己修复。

城市的街灯把雨也染上颜色，犹如这光怪陆离的世界。闭上眼睑，古筝声又起，仿佛听得见几丝凄凉，那是蒋捷在诉说：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所有的际遇，所有的人生，所有的沧桑，所有的过往，都在这里了，从出生到老去，从欢乐到悲凄。执着如渊，我在记忆里储存下这些喜欢我的爱我的人，来生也好与你们再次相遇。希望来生的雨意里，我会认得他认出你。

所幸在别人的城市居住，阳台未封，听雨听久了，我披衣下床到阳台上去看雨。这雨肯定不知道，有这么一个结着愁怨的女子在初夏的夜里与它邂逅。此时的雨不似秋雨，东风破，吹得落花无情去，此时的花草都在蓬勃着，暗夜里听得到“铮铮“作响的声音，无所顾忌地生长。接一捧雨水，接下这千古的情思，雨还是这雨，而尘世里辗转的身体却经不起淋雨，这便是时间的无情。

今夜的雨，花草都听得出悲喜。

我，回归我的恬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