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秧带我还乡

作者: 王继颖 2015年04月02日优美散文

因工作下乡,正逢乡里集日。路过一个卖青椒秧的摊子。被人挑剩的青椒秧,面黄肌瘦,却依旧惹人怜爱。忍不住诱惑,买下几棵。

几棵青椒秧,小心翼翼跟我回城,扎根在我家窗台上的大花盆里。小小的秧苗,高不盈三寸。细茎上的几片嫩叶,却如一只只可爱的小手,有着神奇的力量,总能挽起我,带我回溯一段故乡旧路。

故乡,儿时,我家菜园里,年年茁长一畦畦蔬菜秧——青椒,西红柿,芹菜……在那物质贫乏的岁月,除了主食和咸菜,餐桌上的美味,都与菜园里迎风起舞的绿苗息息相关。我家如此,乡亲们亦如是。园子里的菜秧若被糟蹋,是关乎生计的大事。

算命先生说我命硬,克亲生父母,认干爸干妈就能化解父母被克的灾难。村里有个白胖的女人,生了四个儿子,一心想认我做干女儿,以弥补她没有女儿的遗憾。认亲的日子都约定了,爷爷却因她家的菜园愤愤地毁了约。她家菜园距我家不远,我家养的一窝鸡常到她家菜园啄食菜秧。她家不知谁家的鸡,为保饭桌上的生计,在菜地里洒了农药。我家的鸡全部被药死。

干女儿没认成,女人对我的喜欢却丝毫不减。及至我和她二儿子一同上了小学,一同成为成绩优异的佼佼者,她的这份喜欢更是日久弥深。我家到学校,必经她家门外。上学或放学时,她常站在家门口,好像专门等我。每见我路过,她白胖的脸就开成一朵硕大的花儿,一双温热的大手抚过我的头发、脸颊和臂膀,攥住我的小手,久久不肯松开。嘘寒问暖,关心我和她二儿子的学习,仿佛我就是她钟爱的女儿。有几次,她提着篮子,篮中装着刚从菜地摘回的蔬菜,最上面的蔬菜,总是青椒。青椒炒鸡蛋是我最爱吃的,不知她如何知道的。那几次,她都从篮中挑出几个大而丰满的青椒,塞进我书包里,心满意足地嘱咐:“回家让你妈给炒鸡蛋啊!”从她那里,我品尝到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人对自己的盛情挚爱。

她的儿子们,或许曾反复得她明示,大儿子和二儿子如敦厚兄长,视我如胞妹;两个小儿子总亲亲热热喊我姐姐。我和她二儿子小学时同桌几年,又一起考入镇上的重点初中。初中时,我们坚持去几里外的学校上晚自习。下自习时已近夜里十点,我和另外两个女生胆子小,她二儿子与另外两个男生便默默担当起护花使者的角色。那时男生女生都羞涩,一路上,男生和男生低语,女生和女生嘀咕,男女生间的语言交流几乎为零。几个男生,默契地和我们保持着五六米的距离。初二那年冬天,学校西墙上不知被谁掏了个洞,勉强能钻过一个人。那面墙,距我们村最近。下了晚自习,我们天天钻洞出校,直到洞补好。一天夜里,我最后一个钻洞出去,不小心跌倒在墙外结冰的路上。清冷的月光下,大家已走出几米,谁也没回头。我从硬邦邦的地上慢吞吞爬起来,双手冰冷,屁股针扎般疼痛。就在这时,胖女人的二儿子快步回到我身边,低声关切地问我有没有事。刹那间,冬日寒凉的月光化作春日暖阳,心间暗生出一片草绿花香。伫立在银白月光中的少年,高高的,瘦瘦的,气息温热,自家兄长一般。我有些羞涩,又暗生疑惑:他难道长了后眼,居然第一时间看到我跌倒?

中考时,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农村穷孩子首选的师范学校。收到录取通知书,正是青椒累累的丰收季。路过他家菜园,遇到他摘青椒的母亲。喜欢我多年的胖女人,挑选了几个最大最好的青椒,微笑着塞给我。这位母亲的微笑和话语里,流露出遗憾和不舍。师范学校免学费,吃饭国家补贴,他也极想考,却因成绩稍低而未如愿。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他家兄弟四个,父母都是本分农民,日子想必捉襟见肘。记得有一次,男生们上厕所回来,偷偷地取笑他没穿内裤。他面红耳赤,尴尬不语。我心生同情,想这或许与他家的日子有关。没考上师范,他一定有些遗憾吧。我读师范后,收到他从高中寄来的信,他说自己正努力拼搏,坚信笑在最后的人是真正的成功者。在学业的路上,他却没能成为笑在最后的成功者。不但没成功,还欠下我七十元钱,一欠就是二十几年。

我师范毕业在县城工作近一年时,在县城复读的他又将参加高考。他是学校的体育健将,为增加成功机率,准备报考体育院校。去外地参加专业测试前,他突然气喘吁吁跑到我宿舍借钱。因为工资即将花完,我让他在宿舍等,骑上车去姨妈那借回七十元交给他。那时的七十元,是我一月的工资。事与愿违,他高考再次落榜,回到故乡,做包,卖包。生意或许并不兴隆,因为他一直没还我钱。穷也好,忘也好,对他的印象,打了折扣。回村时,在路上邂逅,他目光躲闪,言语讷讷,欲言又止。我故作淡然地和他打个招呼,便匆匆过去。我成家不久,因买房欠了几万元钱,最困难时,冬天连女儿的棉裤都买不起,曾价值一月工资的七十元钱,我怎能轻易忘记?却没想过向他讨要。日久天长,日子渐渐宽裕,七十元钱的分量已变得轻如鸿毛,就想,即使有一天他执意还钱,我也断不肯收了。有一年盛夏回去,到镇上逛书包市场,又邂逅他。炎阳下,他蔫头耷脑地蹲在挂满书包的摊子前,等顾客光临。心头涌上一股莫名的滋味,很想过去和他搭话,问他过得是否还好。他却似乎没看见我,将头埋得不能再低。我也就作罢,逃似的离开。

父母从小村搬到镇上已十多年,再见他,是在侄子的婚礼上。他从村中跑出十来里到镇上帮忙,一连几天都最后一拨儿才吃饭。我热情地招呼他,他也不好意思地微笑着和我聊天。婚礼办完那天他喝醉了,红着眼圈儿说起那七十元钱的事,最初几年家里太穷,后来怕还钱我也不肯再收,一块大石头,在他心上坠了二十几年。提起他母亲,他说,母亲依然种着那片菜园子,年年栽几畦青椒秧,青椒累累的季节,常会念叨我。那一天,我们都释然。细回想,他和母亲,都曾给我的成长岁月添过温暖与美好,便觉得,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我借钱帮助他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感谢几棵青椒秧,带我重回故乡,忆起这些,忆起过往的许多……

在余光中的诗里,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在生命前行的旅途中,总有一些事物,就如我从乡村集市带回的青椒秧,会成为回溯的通行证,引领我们重回故乡,重见故乡人,重历故乡事,重温故乡情,补充生命的正能量,让我们在生活与灵魂的异乡温馨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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