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的江湖

作者: 顾晓蕊2020年01月10日现代散文

初次见到她的画,我当即被惊到了。那一幅幅山水画卷,黛山秀水,云烟缭绕,既清丽又润秀,兼有古风古韵。直叫人又喜又爱,心一点点陷进去,暗想着,倘可以隐身,入到画里,做个怡然自在的画中人,亦是好的。

若单看画,很难想到,这些清逸出尘的画作,竟出自她的一双纤手。连娟秀的题字,亦有骨有形,秀雅之至,让人眼前一亮。她是胡适口中一道不可不看的风景,是才子徐志摩一生痴爱的女子。半世繁华,半世苍凉,她是才貌双绝的民国名媛陆小曼。

画本扉页有她年轻时的照片,着一袭华美旗袍,浅笑盈盈,眉眼飞飞,慵懒、妩媚,带着些风尘气,却分外动人。那时的她,处于最好的年纪,绚放如烟花,恣意而放肆地燃烧着,旋舞着,是那么光华灼灼。

“小曼,你不是已经答应了我,做我永久的同伴了吗?我再不能放松你,我的心肝,你是我的,你是我这一辈子唯一的成就,你是我的生命,我的诗。”诗人徐志摩炽烈如火的表白,使得她中了爱的蛊,纠缠,燃烧,明知是飞蛾扑火,偏要一意孤行。

她是为爱而活的女子,世俗的流短飞长,又怎能阻挡得了。她决绝地从旧婚姻中逃出,怀着满心欢喜,奔向浪漫的诗人。婚后的陆小曼,沉迷大上海的夜夜笙歌,他对她娇宠纵容,却也免不了争执、闹气。纠纠缠缠、痴痴怨怨了几年,遭遇飞机意外坠毁,徐志摩溘然离去。

他如一朵飞落在朱砂梅上的雪花,永远地消逝了,她再次被舆论推到浪尖,成了众人口中的红颜“祸水”。那年,她29岁,无限痛悔,悲戚地说,“我一定做一个你一向希望我所能成的一种人……”自此素衣裹身,余生只做两件事,专心绘画和编志摩文集。

她取笔名冷香人,冷处偏佳,一生半累烟云中,笔下的山水多清淡幽远,有一种阔寂的安静。我搜到她中年的一张照片,美丽依存,多了清气,静气,眸子灵动如水波,亮晃晃的。那目光里透着任性、孤高,我行我素,又似在说,我就是这样的陆小曼!

相比她年轻时逼仄的美,我更喜欢人至中年的小曼。活得真实、简单、纯粹,素手低眉,一心一意地想把画画好,她身上有一种素色的光芒。历经百难千劫,却只爱过一人,那人走了,她宁可将余生倾付于笔墨,在寂寥中,守着刻骨的相思,安顿灵魂上的苦闷与孤独。

我读高中时,班上有个同学名叫曼丽。她长得美,瓷白的脸,红唇小口,眉眼跟画里的一样,看上去俏生生的。她喜欢笑,宛然一笑,春风十里。她的父母是大学教授,算得上家世良好,小小年纪,居然会写诗,爱跳舞,善绘画,弹一手好古筝。

她那时是班长,青涩的少年追着她喊小曼,小曼,抢着帮她收发作业。连女生都喜欢她,以跟她走得近为荣,她聪慧、单纯,多才多艺,是一朵骄傲灿漫的花。

记得校门口有个小摊,卖汽水,有菠萝、杨梅、樱桃味的。课间,常有男生跑去买了来,羞谨地递到她手上。她一瓶瓶地拧开,分递给要好的女生,喝着酸酸甜甜的汽水,笑声如荷叶上露珠,俏皮地来回淌动着。

时光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偶尔听同学谈起过她,大学毕业后,出国留学几年,然后又回国,其间她结婚离婚,又再婚。

再见到她,是在一次同学会上,彼时,我们都已到中年。那天她来得晚,一进来,全场皆惊。她烫着波浪卷发,身穿墨青旗袍,没了往日的高傲娇俏,周身洋溢着端庄秀雅之气。

同学打开音响,唱歌跳舞,喝酒笑闹,她坐在一旁,清浅地笑。我走过去,跟她搭话,问喝什么饮料?她晃晃手中的茶杯,笑着回道:我现在喜欢简单,只喝碧螺春,就爱这味道,苦中带一缕淡香。

聊起过去,才知她经历曲折。在国外留学时,她被一位华裔企业家追求,爱如烈焰,灼烧着她的心,两人很快结了婚。蜜糖般的日子很短暂,她渐渐发现,自己失去自由,成了精致的瓷瓶,只许他独自观赏。

反抗,争吵,她心灰意冷。男人冷冷地说:你安逸地呆在家里,不好吗?她反讥道,金笼中的雀儿,没了自由,又有何趣?最终她离了婚,回到国内。她到一所大学里教书,闲时写作、绘画,几年后,结识了现在的爱人,重又步入婚姻。

我问,他可好?待你好吗?她说,他是个工程师,黑又瘦,也离过婚,还有个女儿。我们都被生活伤过,两个千疮百孔的人,能彼此懂得体谅,这已是很好了。

只要她喜欢的事,他便极力赞成,让她放心去做,还开车送她去学绘画。不幸的是,几年前她患了病,是癌。他四处凑钱,陪她看病化疗,尽心照料她。她疼得夜不能眠,他便一夜夜地抱着她,宽慰她。好在上天垂怜,再去复查,身体恢复很好,她喜极而泣。

她40岁那年,出版诗集,举办画展,终于了却心愿。她不肯停下来,说第二本诗集正整理出版,接着还想办个古筝独奏会,遍游山川采风作画。她是蚌,把硌人的沙子藏进身体,磨成珍珠,串成项链,闪耀于颈间。

你是幸运的,至少,比陆小曼幸运。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她粲然一笑,一朵好看的芙蓉面,仍那么美,风华依然。这样的女子,有一颗玲珑剔透心,不为取悦他人,只安然地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一眸一笑间,透着时光沉淀出的优雅。

春日的一天,是个周末,什么也不想做,我倚在长椅上,听京剧。“一事无成两鬓斑,叹光阴一去不回还,日月轮流催晓箭,青山绿水常在面前……”浑厚的老生腔调,听得人心生感叹,时光一晃过去,忽地老了。

少年岁月如桃红,我喜欢这样的红,淡淡嫣然,有动人的明媚。我17岁的女儿,清新,鲜亮,脸上带着一抹桃红。她坐在桌前写作业,有些心思飘忽,单手托腮,愣愣地望向窗外,看花开了一朵朵。我原想喊她一声,却一时怔住,那身影多像早年的我,也曾如此年轻过!

似一转瞬间,独属于我的那朵花,凋败了,结成了果,桃红变葱绿。“苍凉之所以有更深长的回味,就因为它像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在张爱玲眼中,葱绿比不得桃红,有些清淡寂静,带着苍凉的底蕴。

时光最是无情,桃花流水终远去,不知不觉中,已走到了中年。对镜自照,看到一根白发,轻轻拔掉,过几天长出更多,赶紧再拔。分明是自掩自欺,我心里顿生苍凉,回不去的,永远是时光。

在夜里我梦见过,一棵苍绿的老树,掉了一片叶子,又一片叶子。只剩下最后一片叶子,在风中飘摇欲坠,一阵疾风吹来,我心中惊惧,高呼一声:妈妈啊!我从梦中醒来,披衣下床,推开隔壁房间的门,母亲安然沉睡。

我回屋重又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母亲70多岁了,心脏不好,做过两次手术,我不免有些担忧。何况跨入中年的大门,连着生命的两极,背负的东西越来越多,这意味着牵挂与承担。从母亲那里,我看到未来的自己,但想想也没什么,人终究会老去,一如瓦顶的青苔,老成一把苍绿。

还记得年少时看戏,喜欢花旦和青衣,扮上装,清丽俊美。那唱腔,如一弯浅浅的溪水,一路叮咚欢歌,清越芬芳着。很不喜欢老生、武生,嫌声调沉闷拖沓,听着乏味,盼着唱完快下去。

直到前些天,听《林冲夜奔》,“数尽更筹,听残银漏……”林冲的扮演者,是着名女武生裴艳玲,响当当的京剧名角儿。她一开口,端庄凛冽的唱腔,让我暗吃一惊,那嗓音真干净,气势雄浑,她的胸中飘荡着江湖。那是中年人的江湖,浩浩荡荡横无边际,充满肝胆豪情,剑气丛生。

走过小半生,我愈加感到,要懂得看淡和放下,怀着郑重朴素的心,穿行在每一个忧喜晨昏。那些太过热烈的东西,如烟花,是短暂易逝的。而中年就像醇厚的茶,带着些许微苦,细品,却有另一种况味。一茶一世界,每一壶茶里,都藏有一个浩浩江湖,清冽幽香且又余味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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