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在等着我的人

作者: 刘继荣2020年01月27日情感散文

母亲真的老了,变得孩子般缠人,每次打电话来,总是满怀热忱地问:你什么时候回家?且不说相隔一千多里路,要转三次车,光是工作和孩子已经让我分身无术,哪里还抽得出时间回家。母亲的耳朵不好,我解释半天,她仍旧热切地问: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几次三番,我终于没有了耐心,在电话里大声嚷嚷,她终于听明白,默默地挂了电话。

隔几天,母亲又问同样的问题,只是那语调怯怯的,没有了底气,像个不甘心的孩子。我心一软,沉吟了一下。母亲见我没有烦,立刻开心起来。她欣喜地向我描述:回来吧,瓜果梨桃都熟透了。我为难地说:我请不下来假啊!她急急地说:你就说妈妈得癌了,只有半年的活头了!我责怪她胡说,她呵呵地笑了。

小时候,每逢刮风下雨,我不想去上学,便装肚子疼,被母亲识破,挨了一顿骂。现在老了,她反而教女儿说谎,我又好气又好笑。这样的问答不停地重复着,我终于不忍心,告诉她下个月一定回去,母亲高兴得哽咽起来。可不知怎么了,永远都有忙不完的事,每件事都比回家重要,最后,到底没能回去。电话那头的母亲,仿佛没有力气再说一个字,我满怀内疚:妈,生气了吧?母亲连忙说:我没生气,我知道你忙。可是没几天,母亲的电话催得越发紧了。她说,葡萄熟了,梨熟了,快回来吃吧。我说,满街都是,花个十元八元就能吃个够。

一个休息日,气温特别高,我不敢出门,开了空调在家里待着。孩子嚷嚷雪糕没了,我只好下楼去买。在暑气蒸熏的街头,我忽然看见了母亲的身影。她胳膊上挎着个篮子,背上背着个袋子,弯着腰,每走一步都很吃力。我大声地叫她,她抬起满是热汗的脸,四处寻找,看见我走过来,竟惊喜得说不出话来。

一进屋,母亲就喜滋滋地往外捧那些东西。她的手青筋暴露,十指上都裹着胶布,手背上有结了痂的血口子。母亲笑着对我说:你快吃呀,这全是我挑出来的。她坐的是没有空调的客车,车上又热又挤,但那些新鲜的葡萄和梨都完好无损。我想象不出,她一路上是如何过来的,我只知道,在这世上,凡有母亲的地方就有奇迹。母亲只住了三天,她说我太辛苦,起早贪黑地上班,还要照顾孩子,她干着急却帮不上忙。厨房设施,她一样也不敢碰,生怕弄坏了。她自己悄悄去订了票,悄悄地一个人走了。

才回去一星期,母亲又说想我了,不住地催我回家。我苦笑:妈,你再耐心一些吧!第二天,我接到姨妈的电话:你妈妈病了,你快回来吧。我急得眼前发黑,泪眼婆娑地奔到车站,赶上了末班车。车子终于到了村口,母亲小跑着过来,满脸的笑。我抱住她,又想哭又想笑,责怪道:你说什么不好,说自己有病,亏你想得出!受了责备的母亲,仍然无限地欢喜,她只是想看到我。

那两天,我给母亲做饭,跟她聊天。母亲长时间地凝视着我,眼露疼爱。无论我说什么,她都虔诚地半张着嘴,侧着耳朵凝神地听,就连我午睡,她也坐在床边,笑眯眯地看着我。我说:既然这么想我,为什么不跟我一起住呢?她说住不惯城里。第三天,我要回去,母亲苦苦央求我再住一天。

母亲要为我做一顿大餐,终于端上了桌,我不禁惊异——鱼鳞没有刮净,鸡块上有细密的鸡毛,香油金针菇里竟然有头发丝。母亲年轻时那么爱干净,如今老了竟邋遢得这样。母亲见我不太吃,有些心虚。

我回去坐的是夜班车。天很黑,母亲挽着我的胳膊。她说,你走不惯乡下的路。她陪我上了车,不住地嘱咐东嘱咐西,车子都开了,才急着下去,衣角却被车门夹住,险些摔倒。我哽咽着,趴在车窗上大叫:妈,你小心些!她没听清楚,边追着车跑边喊:孩子,我知道你忙,没事,你忙你的吧!

回来没多久,我又接到姨妈的电话。她说:你妈妈病了,快回来吧。我哪里相信,我们前天才通的话,母亲说自己很好,叫我不要挂念。姨妈只是不住地催我,半信半疑的我还是回去了。车到村头的时候,我伸长脖子张望着,母亲没来接我,我心里有了种不祥的预感。姨妈告诉我,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母亲就已经不在了,她走得很安详。半年前,母亲被诊断患了癌症,她没有告诉任何人,仍和平常一样乐呵呵的,一直到闭上眼睛。姨妈还告诉我,母亲老早就患了眼疾,看东西很费劲。我的心仿佛被挖走了,原来,母亲知道自己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才不住地打电话叫我回家,她想再多看我几眼,再和我多说几句话。

原来,我挑剔着不肯下筷的饭菜,是她在视力模糊的情况下做的!我走的那天晚上,她一个人是如何摸索到家的,她跌倒了没有,我永远都无从知道了。母亲,在生命最后的时刻还快乐地告诉我,牵牛花爬满了旧烟囱,扁豆花开得像我小时候穿的紫衣裳。她留下所有的爱、所有的温暖,然后安静地离开。

母亲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肯永远等着我的人,可是啊,我真的有那么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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