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树为邻

作者: 项丽敏2020年02月15日现代散文

早起有雨。细雨,只下了一小会,地面也没淋透。很快太阳就出来了,带着一团水汽,像刚泡过温泉的少年。

鹁鸪鸟的叫声比前几天更高昂了。

风真暖。甜蜜的小骗子,对着万物的耳根轻轻吹气,不停劝诱:天气多好,快发芽吧,快开花吧。

阳台下有三株梅树,四株红叶李,两株桂花树,一株桃树,三株白玉兰。

还有一大片小叶栀子。

这时正开花的有梅。白玉兰已脱去毛茸茸的外衣,就要开了。桃树和李树也已鼓出青春痘样的苞芽。

“是风把这些树的苞芽吹鼓起来的。”我听到一个声音在说。

园子里有很多麻雀。麻雀好凑热闹,手机里的音乐一打开,它们就聚拢过来了。阳台下那么多树,它们硬是要挤在一棵李树上,乍一看,还以为树上结了好多褐色果子。

红叶李是离阳台最近的树,有两根枝丫已伸到阳台上,触手可及。

我每天都会对着李树看一会,看它们比昨天是否又有了一些变化。

“不着急啊,慢慢长,慢慢开花,春天才刚刚开始,不要着急啊。”

雨水这天没有下雨。

自立春后,晴日较多,少有雨天。

半月前栽的早竹叶子泛黄了,拎了一桶水下楼,给它们浇上。

给一边的李树也浇了些水。李树的芽苞已经泛红,两个三个地挤在一起,微露小花骨朵的端倪了。

给李树浇水的时候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觉得李树很开心的样子,在微笑。应是幻觉吧。也不一定。也许李树确实在微笑,感受到一种特别的情意而微笑。

如果李树有耳朵,有听觉,就知道我决定把居所安在这里,是因为它们。

“我喜欢这些树。”去年八月末,第一次随中介看房时就脱口而出这句话,毫不掩饰一见倾心的欢喜。

我喜欢这些树,喜欢房子的阳台对着这些树。为此我很快做出决定:买下这房子。我的余生将会住在这所房子里,与这些树为邻,为至亲好友。

人在这世上,除了与生俱来的血缘至亲,还需要别的亲密关系,彼此交流、信任、依赖,相互欣赏和滋养。

这种亲密关系可以建立在人与人之间。也可以是人与动物之间。也可以是人与植物之间。

午后的阳光照在李树的枝条上,给枝条镀了一层金。

风吹过来,金色的枝条摇摆不停,仿佛要抓住空中的什么,拥抱住什么。

李树的枝条有很多幼枝,一根根戳在那里,如同鱼骨,使李树看起来并不那么随和。

这些鱼骨般的刺是李树特意生长的武器,为保护果子而生长。只是这些刺的威力并不大,并不能使鸟儿们望而生畏,止步树前。

当然,现在的李树还没有长出叶子,刺都裸露着,稍加小心就能避开。等叶子密密地长出来,掩藏住那些刺,鸟儿们想钻进去啄食果肉,还是会吃一些苦头的,免不了会被扎一下。

这些刺并不会危害到鸟儿,不会让它们受伤。这些刺只是让鸟儿们知道,浆果是自然对它们的馈赠,但也不是那么随便就能吃到的。

付出一点疼痛的代价,也会使得浆果的滋味变得更为美妙吧。

鸟儿也是树的果子——会飞的果子。树长到哪里,鸟儿就会飞到哪里。

一棵树若是没有鸟儿的光顾是寂寞的。一只鸟若是没有树来栖身,是可悲的。

这个小城的树正在减少,鸟儿也在减少。

我的旧居在一个老小区,也曾有过许多树。到了春末,一些爬藤植物——牵牛花、五角星花、凌霄花会顺着树身爬上去,爬到高高的树枝上,再垂挂下来。夏天的早晨,从树下走过,稍不留神,就与一朵花迎面撞上了。

也有人在树下围了篱笆,种上黄瓜、丝瓜、苦瓜、葫芦。

瓜藤开花的时候,小区热闹极了。这热闹不是人声喧哗的热闹,而是植物生长的热闹,虫鸟鸣唱的热闹。

后来老小区改造,要拓宽道路,树砍掉了很多,篱笆也拆掉了。

经过改造的老小区确实比以前宽敞,但也失去了生气,显得更为苍老。

让人痛心的是,一些活了很多年的老树,也因为某些愚蠢的原因被砍掉了。

父亲居住的小区,道路边原有两排水杉树。没有人记得这些水杉是哪一年栽下的,活了多少年。水杉的高度和小区楼房一样高,住在顶层的人,推开窗就能看到水杉的树顶。

水杉是季节感很强的树。二月发芽,三月幼芽发绿。四月五月,绿叶芽儿长出羽毛的样子。水杉的叶芽刚发绿时最为动人,我曾用绿色的星星比喻它们,但它们又比星星更为密集,莹亮,充满童稚的快乐和生机。

到了夏天,这两排水杉就为小区搭起了一条绿色甬道,把烈日隔在外面,在路面铺下浓荫。每天下班,到父亲这边来吃晚饭,一走进小区,看着满眼绿荫,听着蝉歌和鸟鸣,心里像饮下清泉,有说不出的安恬。

夏末时,水杉的叶子开始露出烈日灼伤的痕迹,泛出微黄。到了十月,叶子就全转黄了,继而转成金红。

到了十月,水杉树也开始落叶了。

水杉树的叶子像极了鸟羽,当它落下时,也像是在飞翔,在空中旋转着,轻盈又优雅。

寒露的节气过后,水杉树每天都给地上铺上一条红毯。到了十二月,水杉的叶子落得更为细密了,如金红色的雪,洋洋洒洒,凌空而下。

在我把这些当做风景、自然的恩赐,随着季节的变换欣赏和享受着的时候,有一天,却听到邻居们在议论一件事:很快就有人来砍掉这些水杉树了。

“为什么要砍掉?”

“落叶太多,麻烦,吹得家里到处都是,每天都要打扫。”邻居抱怨道。

“树太高了,挡住了家的光线,还招来那么多知了,夏天吵得人睡不着。”

“水杉树占了道,新买的车也没个地方停。”

我站在邻居们中间,脸发热、发胀,身体却变得僵硬,冷飕飕的感觉从脚底钻上来。

多荒谬啊,人是如此自大而荒谬的动物。

“我反对砍树,这些树多好啊,砍掉它们是犯罪,要招报应的。”我冲口而出这句话,像喷出一口血。

这句话太无力了,并不能阻拦砍伐的刀斧。过了几天,再走进小区时,看见水杉树全都倒在地上了。

身体里有轰然而至的坍塌声,愤怒和疼痛的石头猛击胸腔,却无处投掷。

是啊,我该把这石头投向谁呢?我也是人类中的一员,我不能惩罚自己的同族,只有和他们一起承受某一天终会降临的,自然对人类的惩罚。

去年八月的一天,午睡醒来,我像突然被一只手按下了按钮,在沙发上迅速写了一则出售旧居的公告,发在本地较有影响的微信公号上。

不到半小时,有人打电话过来,询问什么时候可以来看看房子。

很快,看房的人来了。

到傍晚,看房的人交来定金,定下了我住了十年的旧居。

看房的人一月后就得住进来,在这之前我需要找到临时的住处,搬出去。

我也需要给自己再找一处新居——也是后半生的安身之所。

临时的住处是不用费神的,父亲的住处很宽裕,搬过去一张床即可。

新居该安在哪里呢?

我找来一张纸,写下自己对新居的要求,又上网查到几家房产中介的信息,给中介打电话。

“小区要安静,楼层不要高,阳台外要有树。”我将我的要求告诉中介。

阳台外要有树——当我对中介说出这个要求时,觉得自己像一只流浪了很久的鸟,再也忍受不了无绿荫可栖的生活了。

天气这样暖,不到三月,阳台外的李树就该开花了。

我已经为李树的花季做好了准备:在春节前装修好了房子,收拾干净了阳台,买了小茶几、草蒲团,好看的小茶杯。

还特意买了新的旗袍裙。

还买了风铃,挂在阳台上,风一吹就叮叮铛铛地响。

我沒有为新居装防盗窗。

我不想把房子变成牢笼,不想在阳台看这些花树时,与花树隔着一道道栅栏。

陆续有朋友来看新居。“你怎么把房子买的这么远,生活多不方便啊。”

我把朋友们领到阳台上,像介绍家庭新成员那样,把李树、梅树、桃树、桂花树指给他们看。

“因为这里有树啊,我喜欢这些树。”

“过不了多久李花就要开了,坐在阳台里就可以看花,到时请来喝茶。”

每次,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都觉得李树在朝我微笑,就像我朝它们微笑一样。

它们一定是有听觉的,就像树上的鸟儿一样,能听懂人语、音乐,能够像感受春风一样,感受来自人类的情谊,懂得彼此欣赏时静谧的光阴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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