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雀儿阵

作者: 荷锄叟2020年02月19日优美散文

今年的冬天一点都不冷,好不容易盼来一场雪,刚刚看出点纷纷扬扬的气势,太阳就出来了,雪也早早地不见了踪影。小雪初晴,阳光普照,暖意融融,公园里很快又聚集起众多的老人和孩子,又恢复了以往热闹景象。小鸟也都飞回来了,在高大的杨树、松树、枫树与低矮的女贞、忍冬、榛丛的枝杈间上下翻飞,叽叽喳喳,喧闹不止。

从石子路上穿过灌木丛,细密的枝条里,“哄——”的一声,居然腾起一群麻雀来,看那阵势,至少也得四五百只了。它们似乎是受到了行人的惊扰,先是从树丛底下飞到灌木梢头,而后,又一哄而起,升到杨树的枝杈上,接着,忽悠一下子,转移到稍远的山坡上,从金叶女贞黄绿的叶子后面,探出头来,叽叽喳喳,像是交流着各自的心得,弄得树丛晃晃荡荡,树叶子簌簌飘落。

——雀儿阵!好久没有见过这么一大一群的麻雀了!我忍不住停下脚步。它们叽叽喳喳片刻不停,闹闹嚷嚷上下翻飞,圆睁着乌溜溜的小眼珠儿,转动着小花脸的小脑袋儿,见我没有移动脚步,也没有什么威胁了,就一哄而起,像腾起的一片云雾一样,迅速遮蔽起冬日的斜阳,忽悠一下子,在天空画了一个大大的弧圈儿,又没进那一片灌木的枝条下面去了。

——雀儿阵,那是小时候常见的场景。

每年中秋,谷子黄熟的时节,已经被饱满的谷粒子压弯了腰的谷子地里,常常会聚集起成千数百只麻雀的群体,它们趁农人秋收大忙,无暇顾及它们,便呼朋引伴,聚集成群,似有统一组织,又似是乌合之众,抢在农人收割谷子之前,将那些谷粒子啄进自己的颊囊。生物间形成规模的群体的危害往往是巨大的,像蚂蚁、蝗虫,它们的群体会给其它物种带来灭顶之灾。成群的麻雀也一样,用不了几天,它们就会将成片的谷子啄食殆尽,直接影响农人的收成。丰收在望的原野,这样的行为无异于强盗的掠夺。农人痛恨它们,极其愤怒地骂它们是“老家贼”,将它们打入“四害”之列,跟老鼠、苍蝇、蚊子一样,人人得而诛之。当田间地头的稻草人已经奈何不了它们,即使是做得已经足够逼真,于是,人们抬出了那支收藏了一个春夏的鸟铳——可以装上火药、铁砂的火枪。

小麻雀,我们俗称为家雀儿的,几乎是农人家家户户家养的小鸟,他们常常生活在屋檐下的椽子头或狭窄的瓦缝里,繁衍生息。每天,农人们在它们叽叽喳喳的叫声里醒来,又在它们呼朋引伴的叫声里收工,见惯了它们的飞来飞去,看多了它们的跳上跳下,习惯了它们的不离左右,跟习惯了家畜、家禽一样。于是,人们亲切地唤它们作“雀儿”。然而,谁曾想,等到庄稼成熟的季节,它们居然换了一副嘴脸,合起伙来公然掠夺农人即将到手的收成,这不就跟国民党反动派一样,在抗战即将胜利的时候,从峨嵋山上下来,抢夺人民的胜利果实吗?这不是“老家贼”又是什么?可恶!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它的是猎枪!

“轰——”的一声闷响,数以百计的老家贼纷纷跌落,更多的却如群龙无首,作鸟兽散了。我们那时最高兴的事情,就是随了那猎手竖起了耳朵分辨雀儿阵的所在,然后,屏住呼吸等待那一声震耳欲聋的轰响,随后,奔走过去,从垄沟里、柴草间、落叶下捡拾那些做垂死挣扎的老家贼们。它们已经不能上下翻飞。头部中弹的,一滴乌亮的血珠子还挂在耳朵间,一头栽倒在田垄里,再也动弹不得;翅膀中弹的,拼命地扇动着流血的翅膀,吱吱乱叫着,搅动一地的落叶,如扑火灯蛾般簌簌乱飞。揪着翅膀,提着爪子,我们把它们装进一个大口袋里,鼓鼓囊囊大半袋子,然后,用鸟铳长长的枪管子挑了,扛在肩头,唱着《打靶归来》的歌子,回家去。那鼓鼓的布袋子上,还时不时渗出斑斑的血迹。

小麻雀,是我们很喜欢的小鸟,它们也是我们从小认识的这个世界上的第一种鸟,其次才是燕子。

每年春末夏初,田野里一片葱茏苍翠,草长莺飞,蚂蚱、扁担(蚱蜢)、蛐蛐开始在草窠里蹦跶了,我们就会眼见它们在屋檐下的椽子头或瓦缝里探头探脑,嘴里叼着虫子、蛾子,从小的或者窄的洞口爬进爬出;我们会听着那幼鸟“唧唧”“啾啾”的叫声,判断它们长成的程度,而后,用炭火钩子,伸进它们窄小的洞口,将它们用干草、毛发、麻绳编制的巢窠,连同唧唧叫的幼鸟一起掏出来,任凭两只大鸟在房顶树梢不知所措地上蹿下跳,还夹杂着叽叽喳喳不住口地谩骂。

至于那些幼雀,羽翼已经健全或者不够健全的,还不会飞走,只会像旱鸭子一样张着翅膀乱扑腾。我们并没有加害它们的意思,而是把它们盛在一个干净的纸盒子里,像养小鸡雏、小鸭雏一样,喂它们小米、干粮,或者到田野里去,像它们的爸爸妈妈那样,捉来黄的蚂蚱、绿的扁担、褐的蛐蛐喂养它们。面对送到嘴边的食物,它们起初并不为所动,意志坚定,不肯开口,后来,也许是饿极了,也许是抵不住诱惑,就张开几乎可以咧到脖颈上的大嘴叉子,将蚂蚱、蛐蛐一口吞进去,那虫虫就在它细小的脖颈上鼓出一个大包来,然后缓缓进入肚囊。那小雀的肚囊滚瓜溜圆,肉色的小肚皮腆露着,没有一片羽毛,有的还会隐约可见它们的内脏。看着它们的吃相,我们也咧开了嘴,期待着有朝一日将它们喂熟了,养大了,带着它们到街上去,呼来唤去,在小伙伴们跟前炫耀。当然了,那个期望往往只停留在白日的梦境里,因为,它们往往还没有养大就不幸夭折了。由此,我也时常想,到了秋天,那翻飞的雀儿阵里,指不定就有那夭折的小雀的兄弟姐妹,它们一定是约好了,来给它们的兄弟姐妹报仇的。那简直是一定的!

养小家雀儿似乎是男孩子的专利,女孩子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断不敢伸手去抓一把,连摸一下也不敢。大人们早就告诫那些女孩子:小姑娘家玩家雀儿,长大做针线的时候,手心里就会冒汗,捏不住针的。连针线都做不得,还能嫁出去吗?男孩子们也有禁忌,那就是不能掏房梁上的燕子窝。据说,掏燕子窝会得眼疾,就跟偷看老母鸡下蛋一样,会得红眼病的。后来想,这大概是大人们惯用的伎俩,因为燕子从来都是只捕食害虫,不吃粮食籽儿的。

不过,那“轰轰”的枪声并没有将它们歼灭,每到秋后,田野一扫而空,只留下堆着柴草垛子的打谷场上,便成了家雀们理想的聚集地,于是,雀儿阵又起,而且要比谷子地里的队伍更加壮大了。

秋天的天空是空明的,秋天的田野是空旷的,田里的草籽已经不好寻觅了,它们就都跑到打谷场里来,因为只有在那些柴垛子的谷秸上,还能找到残存着草籽或瘪谷。几乎是全村子的麻雀都聚集在了一起,此时的雀儿才真正形成了翻云覆雨的阵势。它们觅食,叽叽喳喳布满场院,密密匝匝只见雀头攒动,不见地皮颜色;它们飞翔,遮天蔽日,风起云涌,忽左忽右如行云流水;它们远翔,一直飞到蓝天的尽头,像散落在天边的一盘麻麻点点的铁沙;它们飞回,你追我赶,呼啸而过,翅膀扇动扑簌簌的风声。

冬天,尤其是下了雪的冬天,雀儿阵忽然一下自己就不见了。麻雀是留鸟,并不会像燕子一样每年秋去春来。原来,它们已经化整为零,各自为战,一双一对地分散到农人的各个家庭里,只是并没有回到原来的椽头瓦缝去,而是藏在门洞的檩上椽间,或者房顶的柴草窝子里。这是它们最艰难的时期。白天在雪地里刨食,夜晚躲到门洞或柴草窝子里,两只小鸟挤在一起,抵御风雪严寒。当然了,我们也会在雪地里扫出一块空地来,撒上一把瘪谷,支起一只牲口圈里筛草料的大筛子,或是母亲凉黄米的大笸箩,远远地用绳子牵着,等那些饥饿的雀儿来啄食。成语里门可罗雀的“罗雀”,就是这个样子。

只是它们太过机警,白天里这样的“罗雀”成功率并不高,往往是罗鸟不成反蚀一把米,可夜晚就大不一样了。

冬天的夜晚是漫长的,没有月光的冬夜也异常的黑。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我们三三两两,打着手电筒,搜寻挨家挨户的门洞。住在门洞里的家雀儿很容易被发现,地上、檩上的粪便,会将它们的它们的藏身之处暴露无遗,可笑的是,它们永远也不懂得清理门户。抓起来也容易,只要你站在足够的高度,两只手在檩条间两头堵,便可以轻易将它们收入囊中,而且,常常一下就是两只。即使是被它们发觉了,也不打紧。在这漆黑的夜晚,麻雀是断不会冒险飞行的,所以,它们大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们伸过去的手,乖乖被擒。飞起来也不怕,你只要把手电筒的光束投射到门洞的一个旮旯角,它们就会义无反顾地扑过去,撞个晕头转向也在所不惜,那场面,如灯蛾投火一般悲壮。

等抓到十几只,用棉手套或者棉帽子盛着,回到家里,央求母亲在煤火炉子上架上半锅水,搁上两段葱、三瓣蒜,撒上一把盐,煮了家雀儿解馋。这个时候的家雀儿很肥,毛茸茸的灰色羽毛下都是肉;开剥起来特别简单,只消两个大拇指对着小肚皮一扒,小家雀儿的皮毛就裂开了,像褪去小孩子的小棉袄一样,红红的一团小肉丸子就鼓出来了;肚囊里没多少食物,只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肠子肚子一道挖出来扔掉就是了;头也要揪下来,但不能扔掉,因为它们的脑浆是治疗冻疮的最好的药物,取出来,抹一抹,立竿见影。

水烧开了,下到锅里,只消一袋烟的功夫,满屋子就都弥漫起香气来。等到一团团小肉丸子漂浮在碗里的时候,嫩嫩的、滑滑的、香香的口感,就是杀了年猪都无法与它相比呀!虽然不能说大快朵颐,但那小鲜肉的个头与香味,总比蚂蚱、扁担大得多、香得多了。我们会吃得干干净净,连骨头都不剩。在那个油水极度欠缺的年代,清水煮的小麻雀无疑成了我们冬日里最解馋的美味。

冻饿死的麻雀也不少,让老猫、黄鼠狼捕捉了的也多了去了,冬天,对于家雀儿来说,简直就是一场灾难。好在“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到了春天,它们就又开始在椽头瓦缝间探头探脑了。只是,它们为什么就不会学着小燕子一样的候鸟们飞走了呢?

叶落枝枯草木衰,朝阴暮雪北风吹。

何妨也效南飞雁,冬去春回冷暖追?

——《七绝·劝麻雀》

也不知道从哪年开始,小麻雀越来越少,后来几乎很难看到它们的身影了,即使是每年谷子成熟的秋天,雀儿阵再也没有兴起过,就连零星的几只麻雀也很少见到了。后来,我们长大了,上了学;再后来,在城里工作了,乡下便很少回去,那风声水起的雀儿阵就再也没有见过。书上说的“劝君莫打三春鸟,子在巢中待母归”的道理懂得了,当然,也再没尝过冬天里煤火炉子上的美味。

若干年后,在一篇反映乡下人进城安家生活的小说里,看到了小麻雀。说小麻雀从乡下进城,灰头土脸的不说,还错误地把家安置在空调的外挂机子里,等到盛夏来临,主人要使用空调时,才发现了那一窝小麻雀。主人联系自己从农村来的身世,禁不住动了恻隐之心,颇有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慨,便悄悄留待它们长大,才肯使用空调机。我也是从那以后,才开始格外注意那些在城市的车水马龙里蹦来跳去的小生灵,而且也总觉得它们身上也有自己的影子,自己也跟它们一样,远离了乡下,远离了自己任意驰骋的广阔天地。当然了,内心里也常常会油然而生一种负疚感:为自己的孩提时代的年幼无知,也为做为人类自身的狂妄自大。

不得不说,近几年人们的环保意识逐年增强,大家认识到,保护鸟类就是保护人类自己,城市乡下不再有人随意打鸟、捕鸟了,小鸟与人们和谐相处。公园里的鸟儿越来越多,数量、种类都在增加,爱鸟人士给它们创造适宜的生活环境,摄影爱好者整天背着长焦镜头,拍下越来越多的新品种照片,冬天里,市民们还会经常投喂食物,保证了它们安全过冬。听一听这一群小麻雀的尽情欢唱吧,你会由衷地感到,即使在这冬日里,只要有花香鸟语陪伴,我们的内心自然会温暖如春。

小麻雀食性较杂,除了繁殖期捕捉飞虫外,还会捡拾人类的废弃食物,在庄稼成熟的时候也会啄食庄稼,所以,它们无需迁徙便能生存,城市乡村都可生活,而且,分布广泛。我曾在祖国最北端的北红村,木克楞的顶子上见到过它们的嬉戏;也在西北边陲的喀纳斯,月亮湾的木栈道上见到过它们的追逐;也曾在海拔5000米高的米拉山口,看到过它们的飞翔。麻雀繁殖力极强,据说,一对麻雀每年可以孵化两三窝幼雏,每窝四到六只,也就是说,一年的功夫,它们的种群就可以扩大至五六倍。

小麻雀喜欢群居,通常情况下一个或相邻家族聚集成群,繁殖期或冬日里才成双成对,雄飞雌从,双宿双飞,即使是在一个群体里,你也会很容易发现它们亲密的一对的呼应,就作诗一首《咏家雀》:

小径荒园落木榛,登枝两雀唤清晨。

虽然不是鸳鸯鸟,双宿双飞也羡人。

前阵子回乡下,广袤的华北平原一望无际,刚刚长出不久的冬小麦,才能染绿平畴,成群结队的喜鹊、斑鸠已经往来飞回,遥相呼应了。还有几只体型更大、色彩更加艳丽的野鸡,见有人来,便顺着田垄,迅速向远处跑去。哥哥说,这几年鸟儿可多了,冬天经常能看到野鸡,每年春天,家家户户都住着燕子。

古人言:“燕子不落愁人家。”如今,人们富裕了,不再为温饱而奔波劳碌,再也不会因为小鸟的争食而怨恨它们,那繁殖能力极强的小麻雀家族应该迅速壮大了吧?乡下的秋天,估计又可见到雀儿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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