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村庄

作者: 驼背老桑 2014年05月17日优美散文

感受城市的变迁,需要的只是年或者时代,印象是日新月异。感受乡村的变迁,则需要的是数年或者半生,印象是世事沧桑。我土生土长于小村,一直又生活于小村,从没有远离过它,它的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不曾逃脱不了我的眼睛,但我从一个懵懂的纯真少年到不惑的蹉跎岁月,竟从未感觉到它的变化,可能是我对小村太熟悉的缘故,熟视无睹。当有一日我默默地面对着它,仔细地审视着它,突然之间感到它是那样的熟悉,又是那样的陌生。我就在它的怀抱里生活着,但我们之间总有着一定的距离,那种距离无论怎样也无法抵达;我背它而去,它却又是如此地亲近温暖,即使我们之间隔着迢迢的千山万水。

曾经的小村附近四周散落着麦场,麦场里伫立着静静的麦垛,麦垛是炊烟的源头,袅袅的炊烟穿凿了千年岁月。麦场里不仅盛满了农人劳作的汗水,也盛满了孩子们清脆的笑声,盛满了溢动的月光。曾经的的小村里都是瓦房,砖墙的瓦房有点惹人眼目,土坯墙的老屋也还在牵动着时光的影子。只有房屋、没有庭院,每户人家都是敞开的,邻里之间来去自由。每户人家保留着两个独立的空间,茅厕和粪坑;茅厕让我养成了蹲便的习惯,蹲便有力而又响亮。粪坑里积存发酵着土家粪,上了土家粪的庄稼籽儿石头一样沉甸甸的,清香浓郁。曾经的小村里石碾在不慌不忙地吱吱唧唧,雄鸡引颈叫醒了黎明,牛哞和羊咩飘荡在夕阳的余晖里;鸭鹅的嘎嘎和猪的哼咛总是在伴奏着生活的旋律。曾经的小村沉浸在蒲扇慢慢摇动的的清凉里,梦呓般的歌谣里,大雪纷扬的火炉里。曾经的村庄总是充满了激情,一场把戏,一场电影,一台戏,一台电视,说书的,哼鼓儿词都是盛大的节日,整个村庄倾巢而动。曾经的村庄处在生育史的高发期,每家的孩子都是夏天里的庄稼,吵闹声,嬉笑声,打骂声,呵斥声一个村庄都能听到。曾经的小村里是橘黄色的煤油灯点亮了万家灯火,摇曳着深夜的窗影,指引着多少后生的人生

曾经的村庄有我的伙伴儿,村庄里的旮旮旯旯里无处不承载着我们的欢乐。我们之间也经常打骂,打骂也不乏凶狠,骂的时候骂他姐妹,骂他娘,骂她祖宗八辈的女人,打的时候抓破了脸皮,捅青了眼眶,锤扁了鼻子,撕扯烂了刚刚换上的新衬衫,但这一切很快过去,隔不了几天就和好如初。甚至是刚刚发生过,接着就破涕为笑。伙伴们很多走出了小村,很少回来,很难相见。其实很多时候是能相见的,可能是彼此都在有意识的躲避,因为我们知道,即使相见也是几句的寒暄,寒暄之后便是沉默,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了共同的语言。和我一样留在村庄的,平时在家都忙于农事,不在家也都去了远方疲于生计,我们之间也很少见面,很少能够坐下来一次长谈,即使长谈再也没有了无所顾忌。最不愿发生的,还总是屡屡发生,一旦发生矛盾,就很难化解,化解之后余留的就是一层薄膜一样的封闭。

我不知道是他们抛弃了我,还是我抛弃了他们,或是曾经的村庄把我们全部都抛弃,或是岁月把所有的人们和曾经的村庄都抛弃了。

但我知道,属于我的村庄是曾经的村庄,现在的村庄里的我是曾经村庄里的“我”,曾经的村庄成为了绝版的村庄,曾经的村庄无论是谁再也不能归去,无法归去。

村中有一颗黄楝树,树干需几人才能合拢,树冠参天巨大,枝叶丰茂,它的年龄村庄里的所有人都不知道,它一直就在那里伫立。村庄的人们坐在黄楝树下打牌,吃饭,乘凉。开会商议村事大多也是在这里。呆在这里时间最长的,应该是村庄里的那些老人们,除了冬季之外,一般都会在这里出现,即使在农忙的时候,他们也如往常,这里似乎是他们的人生的最后一站,最后生活的地方,一旦在这里也看不到他们,他们离开生者的日子就不远了。曾经的大爷大奶,大伯大娘们都是从这里走出人们视野的。他们不如草,草儿会“一岁一枯荣,春风吹又生”,他们走出视野之后便是日渐缩小的坟丘。他们越走越多,留下来的似乎是挺立在已经谢过枣树枝头上的枣儿,那枣儿也已经将要风干,总有一天还会在无法预料的时间里啪地一声落地,最后一定是空空的枝头。坐在黄楝树下的老人们都很平静,平静得就象清澈的秋水,凉凉的月光,似乎任何事情都激不起他们的兴趣,不曾看到他们大喜或者大悲,大骂或者大笑,手舞足蹈的欢喜,或者是恶狠狠的诅咒。他们都很和蔼慈祥,有时我觉得他们就是一副副的雕像,在仔细地聆听岁月走动的轻轻脚步声,聆听阳光在枝叶里的均匀呼吸声,聆听大地嗞嗞向上的攀爬声,聆听四季追逐的奔跑声,虽然他们匮乏知识,但岁月已经把他们锤炼成智者,但他们表达不出,无法表达,可能也不想表达,或许他们知道,所有的表达都是虚无的,都不能抵抗岁月的轻轻一挥。

孩子和年轻人很少去理会他们,不知道也不在乎他们在一起究竟在谈论什么,他们对他们不感兴趣,他们属于另一世界。孩子有孩子的世界,成人有成人的世界,老人有老人的世界,不同层次有不同的世界,不同世界的人们看不同世界的人们,都是那样顽固的不可理喻,都是疯人疯语疯癫。一个人的悲喜荣辱只有同一世界的人们才能知道那是悲喜荣辱,才能咀嚼于心,潜入于魂。没有同一世界的人来分享他的爱恨悲喜,他的爱恨悲喜就是贫血一样的苍白。孩子们的村庄和世界一天天地延伸扩展,那些老人们的村庄和世界在一天天缩小沉寂,他们一点一点地被迫、或是主动地放弃原来属于他们的村庄和世界。

我知道我也正在慢慢地告别那曾属于我自己的村庄和世界,我也正走在通往黄楝树下的老人们的村庄和世界的路上。我的叹息,谁来倾听,我的寂寞,谁来慰藉,我的欢喜呵,与谁分享?

村庄小吗?先辈,我辈,后辈……一辈辈,一代代的人们汇成了一条河流,无数的生命都曾在河流之中鲜活,无数的人生都曾在河流之中跌宕起伏;我只不过河流里的一滴浪花,我看不到更遥远的背影,却看到了不息的浪潮一浪一浪涌来。

但村庄还是那个村庄,千真万确,村庄还呆在原来的地方,一点没动,静静地伫立。村庄四周还是大片大片的田野,虽然更多的人在背弃,村庄前所未有地空旷和寥寞,但田野里的庄稼还在吱吱地生长,虫子们都还在呢喃低语,炊烟还在岁月深处舞蹈;它们和我不一样,什么都不会在意。这时的村庄,永远属于那些从没有离开过村庄的人们,永远属于呆在村庄里已经成为习惯的人们,永远属于离开村庄就不能生存的人们。那些的人们,不会赞美,不会留下任何的语言,不会留下过去,他们的语言,只有肢体上的耕作,他们的赞美,只有沉默的人生而又真实的人生,他们所保留的,一直都是现在进行时。

岁月的脚步不会疲惫,从不曾停顿歇息。一切如旧,一切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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