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事

作者: 邵丽2020年03月07日散文随笔

我乡下的姥姥只识得一种“花”——小桃红。桃花和杏花自然是不算的,它们开出花朵,原本是为了结果子用的。小桃红却是不一样的,它从四五月里初放,一直开到七八月间,只是为了好看。北方的庭院,鲜见花木,乡间的女人大多和我姥姥一样,讨来小桃红的种子,撒在房前屋后,甚至移几棵苗,栽在矮矮的泥巴墙垛上,不浇水,不施肥,它们大多都能长得小擀杖一般粗细。一大蓬红得发亮的枝干,碧绿狭长的叶子,开红花,开粉红花,开白花。有蜜蜂在花间传粉,到了来年,三种花色就开到一个枝条上去了。

我姥姥一辈子生了8个儿女,留在身边的有6个,病死一个,还有一个女孩,我应该叫二姨的,在陕西逃荒时为了给孩子讨个活路,送给了一户好人家。我妈说,解放后我姥爷去寻过,收养的人家早已不知去向。那边的街坊问,小孩子可有什么记号?我姥爷说,手上包着红指甲——那染红指甲的颜料,就是小桃红的花朵。

如果不张罗着找这个孩子,兴许就没什么事。可既然去了,就成了一桩心事。那一年,我姥姥整整害了一年心疼病,她总是一边做活计一边捂着胸口喊疼。好像有着某种心照不宣,那一年院子里的小桃红开得格外美艳,到院子里来的人,都会被那一蓬蓬鲜活的生命招惹得不能自已。但谁想采一朵都不行,姥姥仿佛要把所有的花留给那个失去的孩子。花儿败落了,花苞里的种子一包一包地收了藏了,一直到她死去,院子里的小桃红始终茂盛地开着。平常若是有人讨要,便只管摘了去。只是我妈和小姨们却从不动那些花朵,仿佛那是她们的姐妹。

记得我小的时候,我姥姥仔细地摘来眉豆叶子,将小桃红花砸成泥,加点白矾,悉心地包扎我的九个指甲。右手上的星星指(食指)是不能包的,包了会烂眼——我姥姥不信命,一辈子不让人看命,但她相信祖辈传下来的那些经验。每次给我包完指甲,却总是不停地絮聒,包了红指甲的孩子,会是有福气的孩子。小桃红辟邪,染了小桃红,孩子就会无病无灾了。

也许,唯一能给她安慰的,就是送人的那个孩子染了小桃红。

用小桃红染指甲,自然是很慢,得扎裹一天一夜,若是不小心脱落了,还得重新包一次。我们那个年纪的小女孩,指甲好像大部分都被小桃红染过。一定要有耐心,为了好看,一天一夜也小心忍着。小指甲被包得油润润的,红明透亮。小姑娘们见了面,不约而同地举起手来炫耀,美得如同小手开花。小桃红的汁液渗透到骨头里,怎么洗怎么磨都不会褪色,指甲被一圈一圈地剪去,指尖处剩下一轮红色的小月牙,像极了小桃红的芽苞。

算起来,被送人的那个姨若是活着,也70多岁了。每次遇见西安的老乡,特别是富态好看的女人,我总是忍不住问人家,你是河南人吗?你家里种不种小桃红?

小桃红如同乡间的女人,不香不艳、不娇不媚。活得很认真,也很认命,一年生的草本植物,靠种子延续。也许正因为它的生命只有一年,所以才拼命地绽放,这朵败落另一朵随即打开。渺小的一生,起承转合竟也有滋有味。谁会相信背后没有一个伟大的神在照拂这一切?

旧时代里的女人,亦是如此活法,一个接一个地生孩子,直至过了季节,枯败了,才无可奈何地放弃孕育。这番轮回,恰似一首歌中唱的:女人如花花似梦——我猜想,这首歌的作者,一定完整地知道小桃红的花事。

我们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出生的这一茬人,碰巧赶上国家实行计划生育,只准生一个。我姥姥不服气,鼓动我再生一个;说再生一个,我偷着替你照看!她那年已经80多岁了,这话说得好像为了生孩子就可以揭竿而起似的。其实也不是妄言,前些年那些数目庞大的盲流,不就是为了多生一个孩子而背井离乡吗?

光景好了,有饭吃有衣穿,怎么也该生一大堆孩子嘛!她说。那声音里不仅仅是惋惜。

晚年的姥姥,几个儿女都在城市生活,她却很少去城里住着。她说城里不养人,离了地气她就生病,她舍不得她的院子和小桃红。堂屋的当间供着观音,她每天起床的头一件事就是上香。在乡间,老人与老屋能过出真感情。她们那个时代嫁人,一个是看人,一个就是看屋子。每个老屋前面,都有一眼老井。一个女人如果一辈子只住一间老屋,吃一眼井里的水,堪称功德圆满。评价一个女人,说她吃过两眼井的水,她的人生立马就会打折。

姥姥守着老屋,天天祈祷孩子们在外面平平安安,心里肯定希望他们常回来看看;但真正看到他们回来了,又心疼得不行,一个劲责怪自己。

在小桃红开开落落的几十年里,姥姥走完了她的人生。她,不过是一株多年生的草本植物。

我姥姥死后,乡下的小桃红也越来越少了。乡下的女孩子不再待在家里生儿育女,她们大多都跑到城市里讨生活,指甲上涂着耀眼的指甲油,她们不知道有小桃红这种植物。指甲油是个好东西,用小刷子轻轻一擦,指甲顷刻间就变得五彩缤纷。匆忙的生计里,省出了多少可以用来奔波的时间。乡间的女孩子怕是看不上小桃红的,她们更稀罕城里那些叫不上来名字,但是一年四季都能开的花,哪怕是开在道边,被灰尘蒙面。这些女孩子心甘情愿地挤在城市的角落,用化学药水涂抹周身,企图遮蔽自己的身份。她们祈盼嫁一个城里人,生出儿女华丽转身——终究像一朵花,还是要生儿育女的。若是有人说起乡村生活的好,她们就会露出鄙夷的神色,她们比别人更看不起过去的自己。她们知道,即使开再艳的花,一辈子守在一个地方,也是生不如死。也是,我姥姥从生到死在一个院落里过了一辈子,只识得一种叫小桃红的花,她的心中是否曾经有过华丽的梦想?

想起姥姥教过我的一首民谣:小闺女儿、坐门墩儿,嫁个小子进城根儿。不念书,不识字儿,生一大堆小小子儿。

我年龄大了,常常发愁一些不相干的事物。比如有了指甲油,小桃红这种植物会不会有一天绝迹?有一天忽然在朋友圈里看到一种天然的染发膏,说是在新疆,有一种叫哈尼罕的植物,花朵打碎了调成泥,可以染头发。将头发染成棕红。头发被花朵滋养,油润明亮,不褪色。仔细在网上去查那哈尼罕,可不就是我们北方的小桃红!不过几年,植物染发已经成为一种风尚。小桃红不但没有绝迹,竟然成为一种产业,令人始料不及。我幻想,有一天,我们的城市会不会腾出空地,供我们种植这种叫小桃红的花草,让城里的孩子也用花朵儿染红指甲。

2016年7月,偶然到山西晋城的一座古寺庙里参观,意外发现庙里有一间娘娘殿,我捐了功德,虔敬地祈拜。转过身,惊喜地望见院落里有大株的小桃红。求得了方丈的许可,采了一包。归来,用了三天时间染我的指甲,端着指头什么也不做。那过程,时间中的慢节奏,让人想起这许多的旧事情,恍如端坐在矮凳上,安心地被姥姥细心浸染。这么安闲的时光,即使活成一棵草,又有什么遗憾呢?几十载的仓皇奔波,不过转瞬之间。那几天,花事跟心事纠缠在一起,简直让人意乱情迷。染指甲的工程完毕,我独自走到天台上,看着偌大的城市在暮色里慢慢沉没又被灯火重新点燃,竟然渐渐有了再生般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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