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琥珀之恋

作者: 黎燕 2015年04月25日散文随笔

我对纸的爱恋始于儿时。

刚懂事,共和国在乡村扫盲,大多在冬闲的晚上。母亲上夜校必带上四、五岁的我。一个梳娃娃头,穿布棉袍的小女孩,安静地坐在大人身边,瞪圆豆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师,入神地听老师手拿木棍做成的教鞭,指着黑板上的字一顿一顿地念:人、手、口、鼻、土地、劳动等,也跟随着大人一字一字地念。这种心无旁骛地听课一直持续到我读高中,听函授大课。因如饥似渴,收获自然好。我第一次回答问题,就是夜校的课堂上。老师提问一个刚学过的生字时,在场的大人没有一个举手,小女孩不知轻重,举起小手,脆生生地说,老师,我会。在老师鼓励的眼神中,脆生生地念出这个字的标准读音。众多赞赏的目光聚焦在母亲身上,连同一片叫好声,让母亲很有面子。她对此至今记忆犹新,每每说起,皱纹纵深的面孔上竟浮现出少有的光泽。

随从母亲上夜校,逸枝旁出的是,我很早就接触了纸张。母亲将四分钱一张买来的大白纸,拆订成32开大小的本子。这纸的背面毛茸茸的,手感特别柔和,妥帖,有木质的熨帖和温馨,让我喜欢。嫌指尖的感觉太单薄,我就干脆用脸去摩挲。这类似于舞剧《红色娘子军》的经典画面——吴清华热泪奔流,将饱受摧残、伤痕累累的年轻面孔埋入娘子军连旗,由于喜欢而情不自禁。我也学母亲的样子,用大白纸做成了好几本集锦簿,用来摘录报纸副刊以及书卷里最心仪的段落、句子。廉价的白纸本,积聚了一个少年在字纸上采撷的珍珠,成了受用一生的无价之宝。

母亲白天忙个不停,我趁机拿出她的书和本子,或翻动,或摩挲,痴迷地听手指掀动书页,触碰纸张发出的声音。那声音细小,微弱,却有着悠远,浑厚的意味。后来,无论阅读抑或写作,在一页一页翻书,一字一字在纸上书写,抑或在键盘上沙沙敲击的时候,就有美妙的天籁不绝于耳——那是世界上最洒脱飘逸的乐声,淡雅,绮丽,美妙,神俊。正如木心先生所言:“我觉得坐在书桌前,一如坐在钢琴前。”

读书和写作的时候,我就感觉亲密相拥的纸张有了呼吸,里面的文字一个个都活了起来,无数个与我结缘的前世今生的高人,血肉丰满,炯炯有神,气息如兰,情动于衷。他们用超拔而极具个性的心之声,引领我从咫尺走向天涯,从沙丘走向绿野。

事过境迁。多年以后,世事和我都变得面目皆非。依然不变的是,我从幼年就开始的纸恋,丝毫没有减弱,反而越发深厚沉郁。说时间无情,那只是看到了它的一面;它还有另一面,即时间有情。时间消损了红颜,也给予了积淀。我收获到了时间给予我的果实。寻找书品时,不再没有选择,胡乱地大把入怀;而是对优劣高下有了直觉的感知,总能在茫茫书海中,只多看了一眼,就能发现所喜欢的珍宝正等待着我拥揽入怀。阅读时,能感受到文字后面的一些东西,与作者的心灵也有了莫逆的呼应,就有了一些性灵相合的神交。如是,经久地睁大好奇易感的双眼,看,寒花萧弥;看,水尽云起,心定而神往。

我的纸恋,曾经历了书荒难耐的无着无落。不能忘情于书的江湖里,只能是极度饥渴的涸辄之鲋了。长久沦陷在这样的困境里,虚有空壳的衰朽感,让我日夜不宁……

于是,春回大地的那一刻,便永难忘怀。

1978年9月,我在家歇产假,总算熬到了满月,可以到户外活动了,我就抱着孩子,到家附近的辽阳二道街书店闲逛。突然,眼前一亮,竟看到了陌生的大型文艺丛书《十月》创刊号,16开本,封面有素雅的暗花为衬底,硕大遒劲的刊名好美。这情景在梦里出现过,每次醒来,却又不在。一股热浪在心中腾起,涌向喉咙,又涌向眼窝,眼里就湿漉漉的。不要说如此美轮美奂的崭新书刊了,就是寻常的文艺期刊,也在人间蒸发了,绝迹好久了啊!

生怕擦肩而过,我便掏钱买下。迫不及待地翻开,一眼就见到了目录里刘心武的短篇小说《爱情的位置》。爱情被囚禁在人们的见闻之外、文学记忆之外,噤若寒蝉多少年了。删除爱情的世界冷漠荒凉,人心变得格外粗糙板结。此刻,它不仅在文字里死而复生,还凸现在阳光下,堂而皇之地与我对望——我不知如何是好,冲动地亲着儿子的小脸,疯癫地喃喃自语,真好,真好……

回家的路上,感觉此刻的阳光格外明媚,秋风格外温馨,步履格外轻盈。在全国恢复高考后,自己因怀孕生孩在即,无法圆大学梦的伤痛一扫而空。那一刻,愚钝的我,还不知道《十月》是刚刚破冰而出的中国第一家大型文学期刊,也不知道它预示了中国当代文学春天的莅临,更不知道自己可饱享精神美食,大块朵颐的日子来临了!

若没有这一刻,我的纸恋,哪里会有热血沸腾的滚烫激情,与之再续前缘?

虽有跌宕却不曾终结的读书生涯,是一列奔驰在天地间,通往远方的列车吗?

书页一页页翻过,年轮一页页翻过。那一天那一刻,纸页和我终于在某一个站点停了下来。那里,有一个由于情深,由于呼应而凝结的纸琥珀,冶艳,葱茏,晶莹,锦绣。于是,那一天那一刻被无限放大,我清晰地回望了往昔,蓦然,喜欢,苍凉,斑斓。

——十来岁时,即使放学后要背着小弟或小妹,他或她在我的后背乱动一气,叫唤个不停,我也要手捧一本书照读不误;

——上高中之前,每天晚上,都要站在自家的北阳台眺望家属区职工图书馆的灯光。灯火通明,那里就有一片绿洲晶莹碧透;

——农村插队时,无论一天里如何劳累,夜晚也要在昏暗的灯光下,在日记本上胡乱写点什么;

——每一次远游,行囊里总要携带一、二本最爱的书,每天都要翻一翻,嗅一嗅;

——不时逛小书店,在琳琅满目的书摊里漫游,仿佛行走在百花园里,尽兴观赏心爱的奇葩;

——居室、桌上、床前堆着诸多杂书,伴书而眠,梦里也有纸墨的幽香萦绕。

刻骨铭心的纸恋,被悠长的时光饲养出了温润的包浆,其中有审美,有轻舞,也有柔情。审美,我无法改变对服饰的心心念念,它们与我浑然一体,是我生命的组成;轻舞,我无法超脱对字纸的一往情深,它们与我血肉相连,是我心有所归、放飞灵魂的金牧场;柔情,亦让我心柔软而温润,对“根除”、“埋葬”之类的话语及做法,产生了强烈的抵触。我无法认同,却无力做任何的抗争,只能柔弱而固执地延续我与纸的苦恋。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

梦里梦外,不离不弃地牵手;风里雨里,耳鬓厮磨地走向地老天荒。

纸琥珀之恋,只为触摸它的气息,贴着它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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