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灸

作者: 尹增淮 李庆伟[文集]2020年03月18日现代散文

父亲是解放前民国政府考古界的泰斗,中央博物院(现南京博物院)的创始人之一,文革时期曾一度被定为“反动”学术权威而打倒。在他含冤离世的追悼会上,一些红卫兵在现场张贴大字报甚至破坏现场,我的情绪差点儿失控……大哥尹增明拉住我的手,他只是静静地旁观着他们所做的这一切,同时用力地握了握我的手,暗示我保持冷静千万别冲动。后来在一次大串联中,我们兄妹几个随着学生乘免费火车一起来到了全国人民都向往的首都北京。站在天安门前,仰望着巨幅毛主席像,我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大家都在鞠躬,只有我一人伫立在风中思绪万千,大哥可能是误会我了,立即拉了拉我的衣角示意我赶快一起鞠躬,并谆谆教导我说:“毛主席为了新中国牺牲了好几位亲人!我们家人受点儿委屈不要紧,这和他老人家相比算的了什么?”我立即理解了大哥的意思,防止再次被误会,我赶忙和大家一道鞠躬行礼!

七十年代,我们兄妹几个随母亲以反革命家属的名义被下放到苏北农村,一个苏皖两省四县交界处的偏僻乡村,这是一片深入天岗湖中的半岛。一开始我们很不适应这里的环境,夜晚没电、雨天泥泞,好在周围的百姓立即接纳了我们这一家“反革命”分子。为了做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我决心严格听党的教导,做一个能够为贫下中农做些有益事情的好社员!那是一个医疗资源极度匮乏的年代,我佩服坚韧顽强的社员同志们可以把饥饿硬扛过去,但是却在疾病面前显得万般无奈。针对缺医少药的恶劣条件,于是我思索再三后最终选择了学习针灸,发誓要无偿地为沈行大队甚至希望力争能为王集公社的困难社员同志们免费治病。学有半载,什么穴位、经络、肌腱、血管等等书本上的内容全部了然于胸,几次义务出诊几乎都是手到病除小战告捷,我在四邻八村也是小有名气了。当然这些成就主要得益于我的胆大,什么头痛肚子疼的,我熟练地一针下去很快见效,最多几天就算是老毛病也会有明显的好转,我的热心肠在周围的百姓中赢得了很好的口碑。在为别人医治疾病祛除痛苦的同时,我也是在努力地自我改造,力争做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反革命子女。

助人的同时也是为了使自己更有名气,我决定拿生产队瘫痪了二十多年的外号“老蹩子”做临床试验,开始向疑难杂症挑战。老蹩子三代贫农,他是老光棍一个,双腿瘫痪,腰弯脖子歪,严重的“望天眼”,抬头望人必须坐在地上仰起身子才能看到你,头项不能转动,行走完全靠双手支撑拐杖挪动。拿这样的重度残疾人做医学试验,有了成就可算是为群众创造奇迹了。时值初秋,老蹩子被生产队安排在杮树林里负责看果子。我带着针与棉花球来到了他睡觉的小草棚内,我的妈呀,老远就闻到了一股汗臭气与烟熏气从果棚里刺鼻而来。老蹩子从不洗澡,比乞丐身上还脏,我尹增淮从小干活就不怕脏,可遇到如此的邋遢鬼还是第一次。为了在浑身是毛病的老蹩子身上能够创造奇迹,更是为了证明我是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反革命子女,在服务贫下中农的时候再脏也要勇敢地上前。

首先,我帮他把要下针的地方洗干净,再用老芋干散酒对皮肤进行消毒,接着我便迫不及待地开始对他进行第一天的临床针灸。我想必须先治好他的脖子,让他能转动颈项正常地抬头看人。我帮他一连针了三天,头部颈部的许多相关的穴位都被我针到了。每次下针就像戳冬瓜一样,我发现老蹩子竟然没啥感觉,我难免有点儿灰心了。第四天我去他的野外“病房”巡视,他老远就喊:“小尹,你快来,我的脖子能动了!”我兴奋地赶紧钻进他的草庵里,他努力地从地铺上坐起来,双手抱着弯曲的腿朝我嘻笑着。我说:“你把头转给我看看吧!”只见他咬紧牙,硬着脖子一会儿身体向左边一翘,然后又向右边一翘,我发现他还是整个身体都跟着在转动。他还用眼睛表示他转头的意向,其实仅仅是眼珠在转而已。我看了半天也没感觉到他的脖子能够转动,老蹩子怕我受挫,近乎乞怜地窘笑着说:“小尹,你大胆地继续给我腿部下针吧,我还想能够站起来”!我经受不住他的鼓励,火速回到家,立即翻阅有关下肢针灸的典籍资料,其中一本书上有华佗椎骨针刺法,就是沿背后大椎成排地下针,专治类似老蹩子这样的疑难杂症,但是其针法有一定的风险。为了创造奇迹一鸣惊人,争取做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我也斗胆豁出去了。

当天黄昏,我又来到了老蹩子的杮树下,把老蹩子乌黑难闻的脊背擦洗干净,十几根银针一个个扎下去,拧针、起针忙得我一头大汗。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跑去看他,老蹩子老远就兴奋地叫起来:“小尹你快来,昨天晚上我的腰脊骨吱吱发响,我从来没这么舒服过!”他的话更加鼓舞了我,我眼睛一亮,仿佛看到了一名“反动”学术权威子弟的希望所在。我还想到了王集公社每年都要评选知识青年先进分子,我只要干出成绩来,今年一定会被评上“先进知青”的荣誉称号!

当天下午,我把家里最长的几根银针带上,再次来到了老蹩子的身边说:“老蹩呀,我今天要扎深了啊?”他爽快地回答“尹先生,你放心地扎吧!”先生两个字,是当时农村里对老师和医生职业的最大尊称,假如我有一件白大褂和一个小药箱就更像了。我手持长针,不停地往下拧,寻找气感。针针都扎有五至七寸,缓慢拧针时老蹩终于嘴歪眼斜地发出了“哎呦哎呦”的叫声。一直折腾了近两个小时,我发现老蹩子的额头上已经沁出了汗珠,心想:今天的针灸一定达到预期的效果了。天黑后,我告别了老蹩子回到村里吃饭,夜里睡到床上翻来覆去,心里总是有点儿放心不下他,我就披衣下床,拿着手电筒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村东头的杮树林里去看看,靠近老蹩子的草棚时我就听见里面传来他低沉的呻吟声。我赶紧钻进去探望,只见老蹩子蜷缩着身体一声声痛苦地哼叫……我这下可慌了,治病救人的初衷本想创造奇迹,假如这次我把贫下中农针死了,“现行反革命分子”非抓去坐牢不可。我连忙问老蹩子怎样了,他说觉得心里难受,头也有点儿晕。我慌张地问他要不要送去公社医院看急诊,他无力地拒绝了。我看他的状态很不好,于是立即返回村里,搞到了一点儿红糖过来,冲了一大碗开水给老蹩子喝了,一直担心受怕地守护在他的身旁……至后半夜他不哼了,也许是睡着了。凉风从湖面上吹来,望着湖心荡漾的残月,我也在蛙声与虫鸣中歪倒在他身旁的干草堆上迷迷盹盹地睡着了……

老蹩子多年的残疾依旧,我后来再也不敢给他下针了,担心出事故。再说我只是突发奇想,一心希望无偿献爱心,只要能够治好他,再大的辛苦我也不怕。多年以后想想自己虽然是出于好心,但是年少不经事,医学哪有可能包医百病?尤其是老蹩子那样的陈年顽疾。十年后,老蹩子因其他突发疾病去世了,当然与我的针灸无半点关系。下棺时我也在场,他的两腿依然伸不直,蜷缩在腹部犹如打坐,整个身体仿佛是一个躺着的大写英文字母“L”。盖棺时,一位叫沈良柱的高大汉子说:“蹩叔多担待些啊,今后可别找我麻烦,我也是出于好心来把你的身体给整直了!”谁知他用劲一按腿部,老蹩子上身居然被他给按得坐了起来,把村里过来围观入殓的妇幼吓得四散逃遁,几个妇女慌不择路跑掉了鞋子,惊魂未定地大叫:“老蹩子还魂啦!”

这是一个不带半点虚构的真实故事,回想自己当年胆子也太大了,未把老蹩叔针死算是万幸了!现在想来仍然心有余悸深感后怕,万一出了医疗事故不仅是对不起自己的良心,更是对不住病人啊。我从此不再操针,白天积极参加农业生产劳动之余便潜心钻研我的老本行——考古学,但是一颗爱心从未丢下,尤其是对下放期间和我相濡以沫、同甘共苦的社员同志们,他们的纯朴善良让我的贫民情怀伴随着我一辈子,感觉帮助贫下中农最有价值,看到他们得到帮助我的内心最快乐

202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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