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书

作者: 杨东明2020年03月19日情感散文

是那个年代的军人,“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是那样的军营,葵叶搭屋顶,竹棍做梁柱,湖泥和稻草搅和之后往竹架上一挂,就成了遮风挡雨的墙壁。

连长向我下达了紧急任务:堵墙洞。连队男女厕所的隔墙上有一个位置微妙的孔洞。在男厕这边蹲下来,正好能观察到隔墙那面的敌情。野战医院的女兵要来,此洞断不可留。她们是什么模样?……光着脚丫踩跺湖泥和稻草的时候,痒痒滑滑的感觉从脚心一直升入了我的心里。

她们来了。一个大嫂风格的女军医,身边跟着个小妹风姿的女护理兵。小妹的军帽下压着绒毛般的刘海儿,脑袋后面是两条翘翘的羊角辫儿。两位贵宾下榻在连部,连长腾出了自己的隔间。那是连队的节日,连部就像赶庙会一样热闹。大家熙熙攘攘地来连部看病,仿佛每个人身体的零件都出了问题。

作为连部的文书,我必须尽职尽责地维持好连部的秩序。在熄灯号吹响之后,我踏入女兵的隔间,向逗留在那里的连队战士们嚷嚷,“走了走了,睡觉睡觉!”小妹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是那样的目光,那样的——

几天之后,她走了。连队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而她的来临,仿佛只是我的幻觉。在莫名的怅惘中,我以《流星》为题,写下了诗句。“……你突然的闪现,引起了多少人的惊赞。然而转瞬即逝,又让人无限地惆怅。你消失在无边的夜空,却永远留在我的心上。你唤起我无尽的遐想:沉醉于梦幻似的向往,感慨这宇宙的茫茫……”

半年后,我进了师宣传队;三年后,我住进了野战医院。恰逢新年,医护人员和住院病号聚在荔枝树下联欢。温柔的月光从枝叶间洒下,泪滴似的挂在我的脸上,我变得脆弱而又伤感。于是,我颤着声儿朗诵了一首诗,“隔海写信寄给遥远的妈妈……”此时此刻,男兵女兵们都想家了吧?久久的寂静之后,才出现了海浪般的掌声。

翌日,女护士来到病房为我做臀部肌注。手腕儿轻轻一震,针头就不知不觉地扎了进去。随后,手指在肌肤上轻按,犹如悄声细语的抚慰。注射完毕,女护士忽然摘下口罩笑着说:“你还认得我吗?”

是她!她不是流星,她是恒星。我来到了她的轨道,和她再次相遇了。

于是,单色的住院生活变幻出多样的色彩,吃药打针的主调也配属了多度的和弦。她的军用挎包里装着给我的小说,《叶尔绍夫兄弟》,《州委书记》……她红着脸叮嘱我,“不许告诉别人,不许——”

她用劈柴为沐浴室的小锅炉烧水,烧好了,她就风风火火地跑进我的病房,“水热了,快去,快去——”

每晚就寝之前,值班护士会拎着装满肉丝面的铁桶在走廊里喊,“吃夜餐啦,夜餐——”。我的医嘱上没有这道美食,所以没有享用的资格。然而每逢轮到她值班,她就在收餐之前把铁桶拎到我的床边,故作施舍地说:“还剩下一点儿。拿碗吧,拿碗——”

野战医院有文艺宣传队,也要参加汇演。那些女兵们拉我给她们写节目,帮她们排练。有一次排练晚了,当我回到病房时,她提高了嗓门嚷嚷,“你知道不知道按时就寝?以后不许,不许——”我无言地望着她,她生气的模样,既可笑,又可爱。

我的病,一个疗程需要三个月。我几乎住满了两个疗程。出院的前夜,我到病区值班室领手续。她不在那儿,今天她不值班。院子里月影婆娑,我在荔枝树下徘徊良久,才踽踽地走回病房。

她在我的病床上坐着!

“你要出院了。”她说。我肚子里有话,却只说了一句,“是的,明天一大早的班车。”她张了张嘴,又合上了。离去时,她回身道:“按规定,我们不送病号。不送——”

年底,我从师宣传队复员。离队之前,我提出复查身体,于是再次来到了野战医院。我在门诊做完检查,却没有把双脚移向住院区。她知道我来了吗?她知道我在翘望那片绿树掩映的房子吗?别了,秀美的南国。我是北方黄土地的孩子,我属于北国。

踏上北去列车的前一天,我写了平生第一封情书。那是写给她的,却永远留给了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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