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成一棵树

作者: 牟沧浪2020年03月26日散文随笔

母亲叫我去砍柴,我拿着柴刀就出门了。我10岁时是这样,快30岁了还是这样。如果80岁时还能听到她叫我砍柴,我将再次年轻。那时,我迟缓的腿,将再次轻快,踏上早年的山路。我昏花的眼,将再次明亮,寻觅枯枝。我衰老无力的手,将被意志举起。我意志的刀刃,将再次锋利。我枯瘦的肩,将再一次扛起。

屋后是我家的自留山。山上长着枞树,杉树,香树,其他的树。枞树总是孤独地生长着,同一个树蔸绝不会长出两棵树。枞树被砍掉后,树桩先枯死,接着是树根。一棵树只要根死了,便是彻底死了。枞树没有再生能力。杉树却不一样,树干被砍掉,过不了多久,树桩就会发芽。如果不砍掉部分树苗,几棵杉树将共同生长,但最后优胜劣汰,最多存活两三棵。再过多少年,就只能剩下一棵了。更多的树都喜欢扎堆,一大丛蹲在一起。树一扎堆养料就分散了,再也长不成参天大树,就像喜欢扎堆的人一样,没多少主见,遇事拿不定主意。

人们给每种树取了一个名字(从不单独给一棵树取名字,少数古树才有名字),但树并不在意人怎么叫。我们可以轻易喊答应一个人,但不可能将一棵树喊走,而且骂它它不还嘴,打它它不还手。树对人无动于衷。要带走树,除非用锄头、柴刀、锯子或斧头。

我背着柴刀爬上一棵枞树,骑在树枝上,砍下枯枝。砍完一棵接着再砍另一棵。我并不贪心,砍下三四棵树的枯枝就够了。有一捆柴回家,就算完成了母亲布置的任务。

我捆好砍下的枯枝,并没有立即回家,而是爬上山顶,在光秃秃的岩石上躺着。我随手摘下一片树叶,衔在嘴里,然后闭上眼睛。山风像一块凉爽的手帕,擦干了脸上的汗水。

我躺在山顶,像一片多少年前的树叶,在外面飘荡已久,疲惫不堪,而今终于回到曾经的枝头,找回了最初的绿色。自从我学会砍柴后,这是经常歇息的地方。多少个白日梦曾在这里种子一样随风飘下,落地生根,长成一棵棵树。我生命的原色,曾有若干个时日,如同这山上的树叶,有过青翠的色泽,清新的气息,清晰的纹路。在我离开的这些年里,它们独自生长,年复一年地返青,枯枝落叶堆满最初的梦境,而我多少年不曾重温。

冬天的阳光格外暖。阳光照在山上,山的树上,树的叶片上;树下的草上,草的叶片上,像一双双祖父的手,轻轻抚摸睡梦中的孙子。山里格外静,仿佛每片树叶正在打盹儿。躺在地上的,长在枝条上的——全都睡着了。

树只在春天醒来。

只有春天的雨和风,能让一棵沉睡的树彻底醒来。

山顶有两棵粗皮子青㭎树,像一对联体婴儿,用共同的根吸收养分。树下堆满枯叶,自己的和别的树的。去年的、前年的、上前年的枯叶堆在一起,厚厚的一层。这两棵树,若是长在土地肥沃的地方,至少十丈高了。但这是山顶,土壤贫瘠,它们具有老树的年龄,却是小树的体形——仿佛十多年前的样子。

这两棵矮树会不会自卑呢?它们那么矮,老是长不高,大树会小瞧它们吗?这些年,它们直起腰挺起胸昂起头,一直尽力长高,但一直没能长得更高。不过山顶也没有比它们更高的树了。一棵树要长得高,长得粗壮,必须占据一个好地势:向阳,水分充足,土壤肥沃。树长在山顶,不大也招风,虽长不高,但越长越结实。只有木质坚韧的树才能在山顶存活。在平地上,树要是长不高,同样受欺负。它争不到更多的阳光,吸不饱更充足的雨水,只能一天天看着周围的树日益高大,最终枯死,变成柴火,或者腐烂,成为其他树的养料。

那些长大成熟的树,根四处伸展,然后长出树苗,或开花结果,留下种子。种子一旦离开树,掉到地上,能不能生根发芽要看运气。母树管不了种子的生根发芽。母树一开始就把生存经验传给了种子。而对初生的树苗,母树不会教育它们如何竞争,更不会照顾一辈子。它们会成为竞争对手。即便不至于你死我活,至少也是互不相让。树会不会这样想,我并不知道,我只是以自己的观察得出这个结论。树在争夺土地、阳光和雨水,但一棵树绝不会对其他树用尽心机,它只把聪明用在根上,智慧用在叶上,力气用在枝干上。它们的争夺既在阳光下,也在泥土里。

树从扎根那天起,命运便很难逆转。即便地势不好,也不能换地方。除非被人移栽,才能换个地方换种长势。与树比,人的选择余地太多了。也许人从来就没有树活得清醒,人的选择越多反而越迷茫,不同的选择使人变成不同的样子。经常变。人在一个地方过得不如意,可以换一个地方。换一个地方不如意,可以再换一个地方。从一个槽跳到另一个槽,从村庄迁移到城市,从小城市到大城市,一生都充满偶然,又好像没有尽头。而那些无从选择的树,生长在它唯一的选择中,始终长成它自己。

每棵树都为自己而活,也为对方而活,根在地下纠缠,叶在空中碰触。一年一度的黄叶,飘落在同一棵树下,被风吹走,腐烂在另一些树下,更远的落叶又被风吹来,滋养这边的树。

丛林有自己的法则,只要人不过多干涉,树会自然终老。虽然有些树会被积雪压断,被狂风吹倒,被雷电劈死。树有它无法逃避的自然灾害,但它们有根,有种子,会在下一个春天抽出新枝,发芽生根。

两棵粗皮子青㭎树好像睡着了,在做梦。也许是两个梦,也许每根枝条上都有一个梦,正被这冬日的阳光烘暖,变得越来越轻,正飘向空中,舒展成鹅黄、嫩黄;翠绿、浓绿;或者浅黄,或者深黄。也可能没睡着,而是正像我一样想事情。它们自己的、草的、爬上树的蚂蚁的、云的、阳光的、风的、雪的,甚至是人的。它们站得太高,所处的地势太险要,令它们无法入睡。它们也许和我想到了一起,但很可能永远想不到一起。我和树的想法,也许就像一片树叶的两面,我永远只能想到叶子正面的事情,而它们,不光想到了正面,连里面和背面的也想到了。我们之间永远隔着一层叶子。我们彼此的想法,永远无法穿过那薄薄的一层叶片相遇、交融。我的想法无法变成树的汁液,流淌在它的身体里。而我的心里,虽然多了一些对于树的看法,却始终没能变成树的样子。

我躺在树下想树的事情——叶子的事情,树根的事情,种子的事情。也许我不该瞎操心,我不可能把自己想成一棵树,先长出根须,再长出枝条叶子,开花,结果。我没有可以飘落或返青的叶子,只有不断流逝的童年、青春、中年和老年。那逝去的时光,没有明显的季节更替,只有莫名的忧伤。

在我遐想之际,对山的砍柴声将我惊醒了,砍断我做一棵树的想法,仿佛在提醒我,如果变成一棵树,也许有一天会遭遇斧头柴刀,那样我就完蛋了,无处可逃。

我惊出一身冷汗,连忙扛着柴下了山,回到村里继续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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