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埂,消失的乐园

作者: 燕飞侠 2015年05月05日抒情散文

那是豫东田野上的一个梦,一个在特殊时期编织的梦:一处数百亩的田畴,被纵横交错的沟渠切割成无数个大大小小的方块,人们叫它田埂;田埂之间,盈盈一水相隔,人们可以笑语相答,往来却需临时架起独木小桥,颤颤悠悠从上面走过。这些独木小桥其实就是一棵树,砍掉树根,斫去枝杈,两头担在沟沿上即可。

这个特殊时期就是上世纪土改之后,农业合作化完成之前。那是农民最欢欣鼓舞,又是最自由自在的时期。

我的家乡豫东虽地处华北平原,却又称水乡,其缘由在于黄河。那时黄河下游水流丰沛,大浪滔滔,两岸偌大一个原野,地下犹如一个巨大的水库,农民在平地上一?头可以挖出一个水池来。我们村恰又在黄河南岸的支流丈八沟畔,周围纵横交错的沟渠内水流不断,人们叫它流水沟。沟内或种茭白,或养茨菰,或野生着杂草,成了鱼虾、黄鳝、青蛙乃至水蛇、甲鱼生存繁育的天然场所。

这些沟渠、田埂,似乎毫无规矩可寻。那些大的田埂,足有三四亩大,小的仅及一亩。每个田埂一般都归一户所有,四周沟渠边长满了刺玫、白腊条、竹子,抑或是柳树、钻天杨等。每至春夏,人们就会在四周种上一些豆角,或栽上一些黄花菜等。待到豆角挂果、黄花菜开花时,一到中午,这些田埂家的主妇们,就会拐着篮子,颤颤悠悠地走过独木便桥采摘花果,以备午饭之需。这些年轻的、半老的妇女们,会隔着沟渠唠家常,开玩笑,甚至打情骂俏。这也许是他们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刻了,他们欢乐的笑声就像一曲没有节奏的乐章,荡漾在这田埂的上空。

那时我还小,最喜欢的是下水捉鱼。夏天的中午,我们一群半大的孩子们,常常在较宽阔的沟渠内聚集,将水搅浑,乘着浑水摸鱼。一个中午可以摸到好几条鲫鱼、鲢鱼,有时还可以摸到一两条红鱼,有一回我还摸到一条一斤多重的鲶鱼。鲶鱼俗称大嘴娃鱼,是其它鱼类的克星,有鲶鱼的地方其它鱼就逃之夭夭。我提回家里,父亲说这条鲶鱼可能是偶尔窜进来的。这种鱼肉嫩,无刺,吃起来特别鲜美。有时,我们还可以在沟边淘一些螃蟹、黄鳝,回家蒸着、炒着吃。

可是,最热闹的时候,还是“攉鱼”。这是我们那里特有的一种扑鱼办法,即是将一条沟的两端筑堰,然后把水桶绑上绳子由两个壮汉提着,往外攉水,直到水尽鱼出,也就是书上说的“竭泽而渔”。这是一个浩大工程,往往要有几个人撑头,半条街上的年轻人一起上,半天功夫才能将水攉干。此时,那些大大小小的鱼儿在残水中活蹦乱跳,几乎全村的人都下到沟里扑捉,一桶一桶地往外提鱼。一次收获可达数百斤,乃至上千斤。然后就由几个老成的人将鱼扒成数十堆,大堆归撑头的人,中堆给出力的人,小堆给帮忙的人。父亲是帮忙的,也分得几条,我拿回家里由母亲煎炸烹调,全家人也高高兴兴地改善了一次生活

我们豫东人见面有一句口头语,叫“喝碗茶吧!”这个茶并不是人们现在喝的什么青茶、花茶之类的茶,而是把一些植物叶子放进一个陶制的“驴嘴罐”里,浇上滚开的白水泡出来的。这些叶子就产自田埂上。

端午节清晨,是家家户户采摘茶叶的时节。这天天刚蒙蒙亮,母亲就起床提上篮子,带上镰刀,沿过独木桥,来到埂上,在竹丛里、在沟边上采割,待东方日出露水收起之前,背着满满当当一篮茶叶就回来了。我翻开来看,什么竹叶呀,柳叶呀,榆叶呀,甚至还有苦不堪言的小杨叶呀!我说:“妈呀,这都是茶叶呀?”妈妈笑着说:“是啊,都是茶叶。端午节这一天,日出露水收起以前采摘的叶子,不管啥叶子,哪怕是有毒的毛毛眼,也都是茶叶,冲水喝都能败火提神。”啊!原来是这样。母亲这一早上采摘的茶叶,就足足够我们全家用一年了。

这些田埂,由于四周植物茂密,也是各种小动物的藏身之处。白天,树上、竹林里、芦荡中,斑鸠、酸枣鸠、黄雀、布谷鸟、麻雀等鸟儿叫个不停;晚上,有黄鼠狼、草狐、野兔、刺猬等出没,真是一个欢乐的世界。在这里,我上树掏过斑鸠,用弹弓打过麻雀,扒开竹叶捉过刺猬,都觉得趣味无穷。最讨厌的是那些黄鼠狼,常常在夜间窜到村里,钻进鸡窝拉走正在下蛋的鸡。待村民发现后,它们就以极快的速度,拉着鸡儿窜过沟渠,在茂密的植物丛中躲起来细细享用了。到现在我还弄不清,那丈把宽的沟渠,它们拉着鸡是怎样越过去的。到第二天人们找到时,那只鸡已经只剩下一地鸡毛了。它们又极为狡猾,人们用夹子夹、笼子装,也很少捉住他们。

如今六十年过去了,我离开家乡的田埂已经整整一个甲子。留在我记忆中的田埂,仍然是一个欢乐的世界,一个幼年时的乐园。可是这一切,在世事沧桑的变化中,却永远地消失了。六年前,我回了一次老家,小弟陪着我又来到当年的田埂上,呈现在我面前的却是一片宽阔的田野,沟渠不见了,竹林不见了,芦苇荡不见了,刺玫花、白腊条不见了,欢乐的鸟群不见了,可爱的小刺猬和拉鸡的黄鼠狼都不见了……我突然感到,旧时的梦破了,一阵阵失落与惆怅涌上心头。弟弟说,旧时的梦留不住了,黄河枯水季节也几乎断流了,咱这里地下水位下降了十几米,要沟渠还有何用?况且土地都归集体所有了,一家一户的田埂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不过”,弟弟指着远处一座座白色塑料大棚说,“田埂没有了,却出现了那些温室大棚,里面种满了西瓜、大蒜,这可是农民新的致富门路啊!你看,那联翩数里的雪白的大棚,不是也很美么!村民们家里一座座崭新的二层小楼,就是靠这些大棚盖起来的呀!”

是啊!时代在前进,该去的必然要去,该来的一定会来。这时,我想起了这几年在一些农村参观过的洋溢着现代化气息的农业产业园,蔬菜果木观光园等,不但效益好,同时不也是很好的旅游景点么!我想,旧时的田埂之梦虽然已成过去,但消失了的田埂之美,在现代化农业的新体制下,一定会以铁的必然性,用新的形式在我的家乡重新展现出来。我期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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