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陀罗花

作者: 林文栀 2015年05月05日散文随笔

如今我很少再梦回那座山,那片林。

迷蒙着的小木屋,黑墟墟,堆着茅草。我坐在小凳子上,永远的,我等不来人,一群黑狗乌鸦鸦地向我袭击。

我翻了一个山头,是更漫无边际的原野。黄昏的光,暗暗的、静谧的、温馨着,尽管压在心底的依然是一丝淡淡的恐惧与无法测知的茫然。

有人谈到那座山,带着向往与欣喜,我于是约了一人同去。那天早上,天下着蒙蒙小雨,空气湿漉漉的,难得的夏日的凉爽。略有犹豫,但多日来无尽的苦闷,让我的心不愿放弃。另一个人没有来,在我离开之前。

我骑着自行车,奔向一个概念的、模糊的方向。路边卖菜的老头,下笔的刹那我眼前重现了他的笑容与关切:“这么小的小姑娘一个人出行?”记得自己大概很鬼,没有告诉他们我的目的地,因为那里似乎有点远,但这不合逻辑,因为我要问路,所以实际情况是我不断地编造自己的出发点,永远都只刚骑了半里路,内心关于长途跋涉的欣喜只掩藏在眼底处。

我喜欢一个人,一个人独行,你独自分享着内心完整的秘密,你永远属于你自己,扑朔迷离与神秘给你的生活增添的是自我的魅力。我们因为一个人的缺点而喜爱一个人,面对完美拥有的只是崇拜与疏离,哪怕那是内心的一方净土,因为我们熟知自己的渺小。

这一天我骑在路上,独自去一个我从来都没去过的地方。我经过许多陌生而熟悉的街道,问过许多长着相似的面孔却全然陌生的人。终于抵达一条长长的泥土路,很宽,两旁是高高的树木。与我一路骑过的道路相比,区别只在于它不是柏油路面,还有,它更陡,大约30度的倾斜。

这是我人生在13岁时完成的一次壮举,自那以后,我便踏上了独自的旅程。

路愈来愈陡,我只能推着车走。天早已放晴了,早晨短暂的一点毛毛细雨。

我常常做梦,梦见他来。梦境清晰而又真切,持久的像是已经度过了一辈子。然而今天,我才记起,曾有那样的时刻,人生很单纯、很快乐,自然给予着震撼与惊喜,在那样的时刻里,他不曾出现过。

从小到大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学会交朋友,这是否证明人类从来就不会有朋友,朋友之间少不了需要与征服的关系,人渴望着被关怀,而这注定着你的孤独。

我的心隐隐作痛,然而就在当年推着爸妈的自行车向山脚走的时候,我只渴望着友情,我整个的人单纯而清爽。

我推着车走,路上偶尔碰到一两个板着脸严肃的山里人,他们很冷淡,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扔下:“这里就是九华山”,然后继续自己的路。

我的孤独注定着胆量与疯狂以及无知,孤独里的虚弱、伤害与微笑只能自己承受、愈合与分享,他人仅报之以了然于胸的微笑或雷鸣般的怒吼或是雨点般的打骂,他们什么都不懂,他们是虚弱的庞大体。你只想离开他们。

究竟是演员幸福,还是演绎着浪漫人生的女子幸福?我选择后者,因为前者与我无缘,因为,太迅速的幸福让你什么也捕捉不住。

看《重庆森林》,一遍又一遍,里面的女子演绎着我的故事。她是从哪里窃取了我的秘密?但她有着比我幸福的结局。人不应该看太多电影,那会限制你的想像力,你所曾梦想的,被那样赤裸裸的表现出来,真实的梦想在同时不复存在。

我推着自行车,走了很久,看到了一个村子。有很多排的房子,垂直于道路,有人在路边看着我。

人如果不能知道自己错了,那是他的悲哀。我们因为迷失离开自己所爱的人,结果真的迷失了。如果彼此都有错,是否可以等待对方改正错误,还是心已经不能原谅?我们都有着自己的爱人,尽管那爱已不可寻。

因为不想引人注目,我低头推着车行,不去看路边看我的人,也不去询问什么。停在了最后一排房子面前,我想把已成为负累的自行车存在某处。我把车推进了一个人家,一个中年的妇女接待了我,留下了我的车子热情地给我指引了方向。

我在梦里寻找着,站在这片堆满茅草的原野。赭石色的夕阳光。我要翻过面前这座山,我仿佛要寻找什么,我丢掉了什么。也许是自行车,我把它忘在山脚下了。但是我着急要回家,天要黑了。可能我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但是忘记了自行车,我返回来寻找它。但是我被欺骗了,自行车再也没有了,我被留在这间黑暗的茅草屋里,一群黑狗向我狂吠和袭击,我什么也看不见。

人在寻找着自己的价值,自己的被承认。一个人,你常常会感觉轻飘飘,你需要认同以确定分量。家让你失去安全感的原因在于你无法赢得尊重,那里常会演变成彼此伤害的战场,于是你逃离。

爱丧失了,比丢失甚。

我爬上一个小山坡,讶异于自己长途跋涉来寻找的就是这么一个轻而易举的地方?山坡的背后是山林,我继续前行。

九华山的路是一条蜿蜒曲折,一米宽左右的泥土道,刚下过雨,有些潮湿,没有行人。漫长的路途间偶尔听到“咩咩”的叫声。也有其他的声音,无法判知的声音。因为恐惧,我渴望见到一个人,没有人,行人是在很久以后我欢笑着捧着鲜花一蹦一跳快下到山脚时才碰到的,四五个正走的呼哧呼哧的男女,看见我的出现雀跃不已,惊叹着仿佛见到天使,只可惜我得意的告诉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我后来终于在丧失希望的时刻飞奔着见到了第一个人,一个民间雕塑家,正在小屋里修改一个神像。我围着他问东问西,他也淡淡的问着我,他当然不能体会我此刻内心的喜悦。他收拾家什带我往上去了另一个大的庙,在那里见到一拨盖庙的工人们。我本来觉得很累如濒临死亡,此刻却轻松无比,像没爬过山一样雀跃着,疲劳早已飞到云际,再触摸不着。

人的疲劳是身体上的更是心理上的。年轻的时候不一样,想起小时候春游,在烈日的暴晒下走很远,偶尔不过见到一片竹林,一条小溪。回家,几碗母亲腌的酸菜汤灌下,甜香的睡下。醒来,在院子里愉快的游戏,总是不知道疲劳的滋味是什么。我忽然间彻底地怀疑人为什么要长大?如今我总是浑身酸痛,睡很久亦不能精神的醒来,胃每时每刻需要调养。现实是你有太多的工作,你面对着人类努力奋斗的无聊议题。为什么我们不能像孩子那样是健康的一个人,是快乐的一群人?我们失去了健康,在缺氧的空气里残喘。

人走着走着就忘掉了幸福的本来,被变化套上枷锁,遗忘本是一件轻易的事情。

——我胃特别不好,需要去跑步锻炼。

——胃是要养的!

那个胖胖的女孩瞪着我说:像你,早饭不吃,这顿吃一点,那顿又暴饮,从来没有吃饭的时间,胃都是这样给折腾坏的。

我笑。我想起爬山时的自己,总是一顿疾走,而后休息在平台松树下观赏黑墟墟的山林。华山的石是凶狠而有灵性的,你与它们互换着彼此的心事。西双版纳的山是缠绕着的,间或的密密的竹林可以让你躺在针叶中静听细语。我原是此般的性格,与众人缓步前行,只会搞得自己身心疲惫。性格里跌宕起伏,色彩鲜明而缺少灰调。

爬行在九华山,遇到很窄的一段小径,中间淌着水,似乎稍有闪失就会掉下山去。踯躅了许久,在那里饮了水,坐在旁边休息了一会,自问是否还要继续?泉水很甘很甜,一直到现在我都还记得那样的味道,不可寻。我已经走了很久,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走出这山林,有那么一点走不动,有那么一点害怕,有那么一点担心会丢失在这里,甚至是坠落山崖,或者被老虎吃掉。

但我还是继续前行了。我已经走了两个多小时。我开始在交叉口插上树枝作为标记。面对野兽的叫声,小鸟的叽喳声,哗哗响的树叶以及想像中密林里盯视着我的眼睛,我在心里琢磨着对策。我开始对自己说话。我开始对想像中的老虎说话。我对路边的野花说话。爸妈不知道我去了哪里,没人知道我去了哪里。我也许不能活着回去了,我把爸妈的自行车存在了不知道哪里,弄丢了。没人知道我从哪里来,去往何处。我不敢回头,仿佛有东西在后面追赶着,我只能往前不停地走,即使是累了。那丛林里的眼睛偷偷地拔掉我插的树枝,我回不去了,只能不断地前行。事实证明这只是自己荒谬的想像,回来路上我惊异的发现,从第一个可能发生迷失的交叉口开始,插满了枯萎的野花,那正是我在孤独与恐惧的同时摘下的。我曾对它们说:“你们是我唯一的陪伴。”而这正是我的性格,最孤独时也会给自己诡异的微笑,让天空在那一刹那明亮的闪光。我总是我,从来没有改变过,孤独地静默着,审视着自己的灵魂。

空寂的山、幽静的林,暗潮涌动。阳光投射下一道道笔直的影子,密密地如同针叶般。我按捺不住地大喊:“大——山——”,混合着清泉小鸟的呼应,“大——山——”不断地传了回来,如同要把我卷入漩涡中去。

吃了一大碗素面。干活的工人们坐在房子外面抽烟聊天,看着我吃饭。素面很香,但我没好意思再要第二碗。工人们说我爬山实在不可思议的快,很少有人能4个小时登上山顶,他们开玩笑的说,“你是坐汽车上来的吧?”我看见那个年龄大的领头人招呼带我过来的画师进屋去谈话,隐隐觉得他们谈话时在朝我看,我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靠近窗户假装看远处的山景,听到:“问问小姑娘是不是和爸妈闹别扭想不开?… …带她去拜拜庙送回去吧!”我暗然失笑,然而又觉得欣喜。一个老太太过来领我去看庙,我跟着她走。我的心被喜悦充满着,登高远望,审视这接纳了我的山林,它是那样的平静而温暖着,只在我内心勾起愉快的情绪,对于先前的恐惧也是觉得惭愧了。

上山的路上我曾经遇到过一朵硕大无比美丽异常的红花,有向日葵圆盘那么大,在路边的一棵大树附近,旁边是断壁的悬崖。我花了半天时间试图去接近它,周围枝藤遍布,我的脚也不断被羁绊着,快接近的时候看着后面深不见地的深渊,忽然想起毒蛇,想起曼陀罗花,据说曼陀罗花的根茎盘着毒蛇,每天把自己的毒液注进花的体内,因此培育出世界上最美丽的毒花,碰到即会身亡,我退缩了。下山的时候我却再也没找见那朵美丽的红花,它就那样蒸发了,消失了。曼佗罗花,它成为我内心中的曼陀罗花。

身体有点烫,大概是有点发烧,我静静地看着坐在我对面正缀饮着咖啡的男子,忽然暗问他老了会是什么样?而我又将会是什么样呢?美丽的卡弥儿后来变成了一个毫无神采气韵的胖胖的坏脾气的中年妇女,失去了爱的滋润,被仇恨缠绕着的卡弥儿再也无法解脱。

美丽的曼佗罗花,像太阳那么大,像血一样红,静静地盛开在清晨雨后新鲜的绿叶之中。如果我摘了它,是否就像卡弥儿一样中毒身亡?我的一生都在追寻着那份美丽,它只在你的视线里,旁人嘻嘻哈哈走过。

追寻让你的内心感到沉重,常常落寞,常常迷茫。人的生命究竟需要得到什么?也许什么都不需要。来世走一遭,什么都不会留下,完成的只是一次生命的轨迹。你不需要做什么,只需要好好的活着。美丽常常只有那么一瞬间,为着追求永远早已消耗了太多的精力,而终将一无所获。

我看到他的踪影,我听到他的声音,空气里弥漫着淡淡忧愁的味道。一道薄纱隔开,彼此如同陌生人一般。能够做到的大概只是让时光把一切痕迹慢慢地、不露声色地抹去。曾经的美丽也因此淡淡的微笑着。留下的,是眼底深处永远无法抹去的忧郁,如同存活于血脉中。

我总是记起那些梦,零碎的梦。我站在那里。我走过枯黄的平原。我在寻找一座山,一座需要翻越的山。暖暖的夕阳暮色。内心孤独无助。

阴影处,一个小姑娘手捧野花束,蹦蹦跳跳,在她的一侧,慵懒着的是一朵硕大无比、孤独且骄傲着的、美艳无比的曼陀罗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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