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里

作者: 南吉泽仁 2015年05月18日散文随笔

1

四月的康定,乍暖还寒。

小瑞又去北路出差了,一个月时间。他一路走,一路传出微信图片。枯黄的草原上散落着漫不经心的牛群,它们啃草,云朵在它们头顶上变幻。雪原飘着茫茫的白绒片,远远近近的低矮植被像惊慌失措而不住奔跑的兽群。蓝天下的巴格玛尼,五彩分明,一只白净的手正抚摸着它们。图片上的文字,是小瑞谨慎而透彻的心情。天高云淡、十里不同天、游牧部落、爱情塔……

这段日子,我除了工作还要担起接送雍贝上下学和给奶奶洗脚的事情。我把起床闹铃设成了山涧,每早,我和雍贝都会在清脆玲珑的流水声中准时醒来。我为雍贝准备早餐,雍贝用小梳子沾了清水在镜前梳理头发。坐到餐桌前,他睡眼朦胧,额前高高低低的发尖垂挂着几颗小水滴,像青青草上的露珠子一样晶莹。他认真地吃早餐,细致地戴红领巾,才背好书包,牵住我的手与我一道走出门去。我们在没有人行道的街道上躲闪着车流,刚转入校门口,雍贝像一只鸟儿一样,嗖一声从我手心里飞走了。从校门望去,校园里生长着一片绿草地。

学校不远处是菜市,因为气候寒冷,门口还牵扯着厚棉布缝制的门帘,进进出出的人都要躬身去掀开帘子,像在客套施礼。进门的角落里多出了几个临时菜摊,卖着应时蔬菜。其中一个摊子里站着一位烫着小卷发的女人,她用尖细的声音对着来往的人喊:春芽子,刚从春天里摘来的春芽子!我走过去,捡起一捆,那些娇嫩的叶芽包藏在几张嫩壳里,散发着怡人的香气。选好几捆,递钱过去,女人热情地与我搭话:这么早买菜啊,孩子呢,是你妈妈带着还是你婆婆带着。我只笑笑便转向另一个摊子去,身后又传来那女人如咏春般地叫卖:春芽子,刚从春天里摘来的春芽子……在禽产品区,两位穿红僧袍的喇嘛,站立在一个关有十几只鸡的竹笼面前轻声念诵着普瓦(开路)经文,不时的朝竹笼里撒去米粒。那些鸡不躲闪,不眨眼,只安静地谛听。原本想着要去买两条鲫鱼给雍贝熬汤,也放下了念头。

2

报社院坝里的樱花都开了,粉白一片。花树下站着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她一只手举着电话贴紧耳边通话,另一只手去折断那些开在底处的花枝,断裂的脆响,像春天在喊痛。她一直在花树下通话,假装摘花的是另一个女人,直到她抱着一大束樱花离去的时候,她才是自己。通向报社大楼第一层台阶上的瓷砖都碎了,踩上去总会翘起一块来,我大步越过它们,从第二层稳妥上楼。空阔的汉文编辑部,由几根冰冷的水泥柱子间隔着。编辑们分别坐在柱子下面从早到晚敲击键盘,那细碎的声音,像一只只春蚕在漆黑的夜里咬破一片片干燥的桑叶,做茧。谁具备一颗安静的心灵,谁才能听得清晰。阳光明媚的时候,窗外的六棵白杨树在风中齐整地跃动,那些耀眼的绿光从窗户照射进来,我便捧着一杯清茶去站在光簇中。泽央、小辉也会走进来,我们围在这短促的明媚里低声细语。刘年的诗集《远》像陈酿的荞子酒一样清亮透明,独酌,半两就醉了。扎西尼玛又去卡瓦格博了,他空间里的日志好久没有更新了。他总是带着墨镜,他不说话的时候,他的文字就是他的眼睛。素缕品牌的服饰大都简约,色彩也雅致,只是要个子高挑的人穿着才好看呢……绿光移开窗户,我们径自回到那一根根柱子下面去。也曾有过一只蝴蝶从窗外飞进来,叠合在我的手臂上,那意外的美丽是前年夏天的事情了。

杨老师和朝书编辑原本也在汉文编辑部,后来就从汉文编辑部搬到了楼下,我们相隔一层楼,除非有意相见,不然也难得会面。他们在QQ上留言:下班了,来办公室取书。走进他们,总会迎来红绸子一样柔和的笑容,《大地》《悉达多》《茨维塔耶娃的诗集》,我迫不及待地打开它们,扉页上写着:泽仁读书!继续翻阅,有波浪线标注了着重阅读和思索的部分。阅读总能让我从文字中探索到自我以外的世界,一个未知的世界。来报社之前,我在九龙图书馆工作。我欣喜于每天打开图书馆的大门就能闻见那陈旧的书香,我熟悉每一本书的封面、作者、国籍以及内容简介,并轻易就能找到它们归放的位置。坐立在图书馆的角角落落,我阅读了五十六个民族集结的民间故事,有的书破损了,读着读着就没了下文,我就在便签上为它们续上故事的结尾,存放在抽屉里,以此成全内心的归属和完整。我阅读了鲁迅的全部文集,我时常会回到他的那个年代里,像另一个萧红,安静的站他身边,等他从熟睡的摇椅上醒来,看见我,他嘴角露出浅笑,以为是插在清水里的山百合开了。泰戈尔的诗集,只读三言两语,就照亮了暗处的东西……在图书馆,我还会不断的收到新的杂志刊物,里面偶尔也会刊载有我的作品。我将它们汇入那些旧书册里,只等多年以后,有人读到我的名字,便是我留给这世间的唯一遗物。后来,我收到了杨老师寄给我的一页信纸,上面写着许多图书馆里不曾见过的书名,那些蔓藤一样卷曲的字迹到后来长出了无边无际的绿意……

下班总在傍晚时分,走出办公楼,遭逢了一场大雨。撑开伞赶去学校接雍贝,走到将军桥的街道边缘,雨水淌成了溪流,行人都站在桥边犹豫不决,我刚抬脚想要一步趟过去,有人就递来了一块木板,踩着它过去,感激地回眸,他不是彩虹,却在雨中渡人。

3

走进小区院坝,雨就住了。

三五位保安坐在门口的长椅上用木雅方言大声摆谈,见着我们,他们用汉语招呼:回来了!还有一位保安和一位远道而来的穿着绿藏衫的木雅女子,头也不回地走在我们前面。我不晓得他的名字,只爱听他在晚间唱歌,小区就像他的牧场一样,他婉转地唱《阿克巴马》,有时也唱《偏偏喜欢你》这类流行歌曲。那女子显然是他心爱的人,他看她的眼神是那样欢喜,他一边走一边看她的花布鞋,黑裙裾,绿藏衫还有红头绳。他是那样小心,用手背抹了清鼻涕,也悄悄地擦拭在裤包里。那女子只顾端端地与他并行,暮色下,他们脚边的蒲公英啊,一朵朵含着细细的阳光。我和雍贝与他们走得很接近时,奶奶站在二楼窗前喊:幺幺!雍贝抬头朝着她喊:祖祖!他们也跟着抬头看二楼的奶奶,又回头看我们,他招呼我们:回来了!之后便领着那女子朝地下室走去,那里有他们的厨房和寝室。过年的时候,我和雍贝去给他们送糌粑和牛肉,里面阴暗潮湿,他们看着电视节目喝啤酒,酣畅地笑声像青?柴火点燃的大半个火塘那样暖和。

取出钥匙,还没找见锁孔,奶奶就打开了门。我们的晚餐通常伴着奶奶地讲述进行,早上的太阳暖和得很,我和石渠阿婆一起晒太阳,她说她的老伴血糖高,要吃荞麦面,却得不到,我就让她来家取了些走。后来,她又来敲门,送来几斤青稞,说是他儿子从青海那边带来的,熬粥吃祛风湿……奶奶睡前,我要学做小瑞,为她在木盆里盛满热水,在水里放几颗粒花椒粒或一段艾草,请她泡脚。奶奶的脚趾僵硬,一层薄皮肤柔软松弛,按摩时要格外小心,生怕折了脚趾。小瑞一直这样给奶奶洗脚,一洗就洗了十五年。他是奶奶为我挑选的夫婿,奶奶说,那些上门来提亲的人都是提着酒、牵着马笼头,只有小瑞一进门就为她端来了一盆洗脚水,为她洗脚。我喊小瑞作阿哥小瑞,许多时候许,我们更像兄妹,彼此关怀,共同担当庇护着这个小家庭。

奶奶上床以后,不到几分钟就沉沉睡去了,她的鼾声里会隐隐传出疼痛地呻吟。医生说,天冷的时候,她的肺气肿很严重,心脏搏动也迟缓,家人晚上睡觉要惊醒一点,怕她睡去后就不能再醒来。每晚我都会在夜读灯下读书到很晚,然后不断地走去看她。每一次看她我都会心痛,她的枕头柜上放着几大捆得夏、玛夏经幡。她说,等到自己走了,就把骨灰撒到故乡的圣水池边,让经幡遍布周围,风会为自己超度。我不愿意听这些话,也不愿意看见这些经幡这么早就放在奶奶床头。我愿望她还像以前那样因为我的沉默和倔强,大声地斥责我,用手中的玛尼砸我的头,只要她还有这个力气。姑妈说,她把旧房拆了,盖了新房,再等两个月她就要把奶奶从我们身边接回到九龙去。我说,春天一过就是夏天了,康定就要热和起来了。姑妈说,康定不是故乡,故乡才适合离世。

在春天里,写下这篇关于生活在康定的片段文字,夜已经很深了。关灯睡觉前,要去看看奶奶的睡眠,还有设定好明天早晨的闹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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