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远方回原乡

作者: 王安琪2020年07月29日现代散文

我是一个生活在城里的乡下人。

当然,很多作家也和我一样,都是“混”到城里的乡下人,在我们像树根一样尘封深埋的个人档案里,几乎每张表格上都有一个遥远、古老的地名,那就是我们的原乡——孵化我们的蛋壳和子宫。可是,多数的日子,我们都迷恋城里的繁华,耽于自我、甚至自私的城市“生活”,而淡忘了生养我们的乡下的泥土,淡忘了泥土里的那些人和事。于是,我们变得浮躁、轻薄……

接到省作协“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的任务,我正准备创作电视连续剧《秘方》的剧本,可谓恰逢其时,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洛阳孟津——故事的发生地。

我的老家在伊川,文化上与孟津同属河洛系。所以,当我一回到故乡,那颗久被纤维化的心,一下子就变得柔软活泛了。老少爷儿们都挤着、扛着往前凑,用河洛方言讲述他们的故事、表达他们的情感。而我,就像一条走失多年的小狗,重又回到了主人身边,一下子就找回了归属感。当知道我这个剧本是写平乐郭氏正骨的时候,乡亲们都说:“中,平乐郭家那可是满门圣贤,几代大医啊,中,好好写。”又称赞说:“你出去恁些年,还没忘了老家,这还差不多!”

他们说“中”。

河南很多地方都说“中”,但用河洛方言说出来,听着就特别入耳。外省人常笑话这个词土气,那是他们不了解“中”这个词的文化含量。外省人表示肯定时,都说“好”,那么,“好”的标准是什么?到什么程度才算“好”?河南人就给出了一个量度:“中”。一个“中”字,表述了“天道恒常,不偏不倚”的道家哲学,也表述了“中于正,无过之而无不及”的儒家思想。于是,“中”在河洛方言里,不但表示肯定,表示“好”,而且是“非常好”。

他们还说“差不多”。河洛地区以外的人,常对这个词发生误解,以为这个词是“差”、是“不好”。其实,“差不多”是“差强人意”的口语化,是“不错”的意思。细究这个词,跟“中庸之道”是一脉相承的。谁都明白物极必反的道理,谁都明白“谦受益,满招损”,但在河洛地区,人们却把这个道理活学活用到自己的生活中,凡事不求极致,“差不多”,也就心满意足了。

有一次,在平乐郭家的老院门口,有个老乡在做木匠活儿。我看到榫头比榫眼大了许多,就说:“大了吧?”老乡说:“没事,大了再修。”又说:“长木匠,短铁匠,得留点余地。”想想也是,恰如其分固然好,可圣人说的“有过之而无不及”却很难把握。这也不要紧,因为圣人还说了“过犹不及”。“长木匠,短铁匠”,就是这个意思。在“过”与“不及”之间,河洛人常常选择“不及”。“不及”,就还有余地,可以想办法进行弥补。要是“过”了头,那就费大事了——调整、整顿、矫正、纠偏……这些出力不讨好的动作,都是“过”了之后,不得已而采取的措施。便是如此,也常常难以挽回。

我老家有许多这样的方言俚语,听起来通俗,品起来却充满着文化和哲理

河洛地区是盛产道理的地方。八百诸侯会孟津,讲的是“纣王无道,人人得而诛之”的道理;伯夷、叔齐叩马而谏,讲的是“君臣之分”的道理。但最会讲理的,要属程颐、程颢两位夫子,他们一生给乡亲和弟子们讲了很多道理,这些道理上升到学术的高度,就形成了“理学”,影响了中国一千多年——道理说了一箩筐,归根结底也就六个字:存天理,去人欲。

说一千,道一万,好好活着才是硬道理。我常常这么想,当日本人用刺刀逼要正骨秘方、郭家先人不惜以命抗争,是对家业、祖业、国宝的坚守,而郭氏家训中“穷人看病不收钱”或“穷人看病,富人出钱”,则是对社会财富的再分配。他们用自己的方式,讲道理,论天理。千百年来,这块土地上的人们日出而作,日暮而息,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尊上礼下,奉德守法,就是为了好好活着。活着,并让活着的姿态尽可能地自尊和体面,是人的本能和原欲,也是天理。

那么,“去人欲”又怎么说?洛阳正骨医院的白书记给我讲过一件事——在卫生部一次骨科会议上,主持人问:在座的诸位不是出自平乐正骨的请举手。结果,数百位骨病专家,举手者竟不足三分之一。也就是说,大部分中医正骨都与平乐郭家有着很深的渊源。可见,“天下骨病一石,平乐能医八斗”,实非虚言。建国之初,郭氏正骨已传到了第五代。当时,发生了一件轰动河洛地区乃至全国医界的大事:郭家的媳妇、郭氏正骨第五代传人高云峰先生献出了秘方、办起了第一所公立正骨医院——洛阳专区正骨医院,接着,又创办了全国唯一一所中医骨科大学——河南省平乐正骨学院。在中国的传统里、特别是在传统中医领域,谁持有秘方,谁就可以扬名立万,同时也就拥有了财富,自然也就可以让自己和整个家族过上好日子。高先生能够突破传统观念的束缚,让“郭家的秘方成为国家的秘方”,让郭氏正骨医术在全国开花结果,实在是了不起的一位大医。医者仁心,不仅在于仁爱之心,更在于能够去私欲,行天道,以博爱德泽万方。

在“深扎”的日子里,结识了当年郭家的药工、车夫,也结识了许多郭家的后辈、郭氏正骨的弟子和在郭家治过骨伤的病人。当他们把许多陈年旧事复原在我的面前时,我耳边总会响起程老夫子浓重的河洛方言:“存天理,去人欲!”“人欲”,驱动着人们的日子从寒碜走向体面;“天理”,又提升着他们的生命从凡微走向崇高。这就是德和理的力量——道德和天理,凝聚了一个家族、一方土地的人脉,也铸造了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灵魂。

很多时候,作家都把自己的创作当成私人劳动,我自己也曾在所谓的“私人写作”里吃尽了苦头,做过很多出力不讨好的傻事。这次“深扎”,让我回归了故乡,那些通俗而富有哲理的老家方言,那些生动而丰满的人物和故事,不但激活了我的文字,更打通了我的文学经络,接续了我与故乡故土的血脉,也使我意识到,鲜活的艺术生命,都诞生在故乡的泥土里,玄妙的思想之花,都开放在老宅的屋檐下,我应该用自己的文字,更多地表达一份对故乡的礼赞,并为故乡争取多一点的理解和尊严。

一个作家不可以没有责任心。责任的分量,也许会让我们感到沉重,但当我们把人民的冷暖、人民的幸福放在心中,把人民的喜怒哀乐倾注在自己的作品中,我们才能真正创作出堪称经典、无愧时代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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