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国”的老宅子

作者: 龚舒琴2020年09月08日散文随笔

周末最是喜雨。无需任何理由,可以安然赖床。可以身似浮云让思想飞。寻寻觅觅,飞到了一幢老宅子。

这其实是一件旧闻。2013年中国国家旅游网曾经报道过,这两天微信圈里又传得火爆,尤其是东乡人集聚的朋友圈。自从宜园里展出那几栋老宅子后,更是津津乐道。

这是一幢漂洋过海的徽州老宅子。他的老祖称之为“荫余堂”,原本位于老徽州府休宁县黄村。和中国大多数古村落一样命运的是,村里人都搬到城里去了。这座老宅子的后人也是。囿于公寓的局促,于是,祖产便成了鸡肋。恋旧人家,兴许还在车库的犄角旮旯处给他们一些安身处。日子久了,便成了乡愁。

上世纪的某一个冬日的午后,我曾经和好友徘徊在东乡一个正拆迁的村落里。一件件旧物件,被主人随意地丢弃在一堆堆断垣残壁间,无助、凄凉地看着主人黯然离去的背影。在那层层叠叠屋顶的檐下,斑驳的树叶间,曾经的人丁兴旺都成云烟。石雕、砖雕、木雕,一代代传下来“耕读传家”的家风也淹没在这苍凉的老宅子了。

徽州也是,政府在各地古董商们走村串巷高价收购精致雕刻老宅子的信息中,体味到了老宅子的价值。于是有了徽州文化保护中的“百村千幢”工程,也为徽州古建筑的抢救做出了艰难努力。但相对于徽州大地明清两朝徽商故里难以计数的老宅子而言,无疑是杯水车薪。太多太多曾经耗资万千银两的老宅子只能任其漂泊在雨打风吹中,凄惶而凉薄。每一次行走徽州,每一次相遇废墟颓塌,都会刺痛我的眼和心。

我不是南希。我羡慕南希。我敬重南希。她做了我一直以来痴心妄想的事情。1996年,她在黄村和待价而沽的荫余堂相遇,刹那间,天地为之亮闪。源于对中国文化的痴迷,南希决定要把它从徽州搬到美国去。于是,她筹集资金,“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打包2735个木构件,972块石片,屋内摆放的所有生活用品,甚至连天井、鱼池、石路板,一件件拆卸,一件件标识,装了整整19个集装箱,从徽州,漂洋过海,来到美国波士顿东北边的小镇赛勒姆。

赛勒姆是一座海边小镇,在这座小镇上有建于1799年的皮博迪·埃塞克斯博物馆,这也是美国迄今为止连续开放时间最久的博物馆,特别以馆藏丰厚的亚洲艺术品而著称。这里也是19世界最重要的美国东部与中国贸易的港口。从相遇,到展出。从拆迁,到恢复。从徽州,到美国。整整7年的光阴。他们耐住了寂寞,耐住了惊讶,耐住了兴奋,让这200多年前的徽州两层老宅子的故事,人物,风情,民俗,随同这砖砖瓦瓦,草草木木,一起惊艳问世。

在休宁,黄姓不是大姓,黄村也不是大村。这是一个始建于1210年的寻常村落。1799年,美国塞勒姆市皮博迪博物馆修建的时候,黄家已经在黄村繁衍了28代,黄家的28代和29代子孙们,在汉口、上海和沿海外国人做生意赚了些钱。他们举家族之力回老家修建了这栋老宅子。前前后后,16间卧室,四合五开间。天井,花园,回廊,堂屋。一个庞大的家族,一份丰厚的祖产,“荫余堂”——他们希望几代人积累的这份殷实家业能够荫及他们的后世子孙。

相隔太远,我无法倾听“荫余堂”里参观者的惊讶和赞美。但我却分明听到了老宅子里黄家故人沉重的叹息。1982年,最后一位黄姓族人黄锡麒从老宅子迁出,它的生命随着族人对都市生活的向往而走到了尽头。我无法猜度黄锡麒迈出老宅子时候的落寞,也无法猜度黄姓族人告别老宅子时候的纠结和复杂。一座老宅子,荫护了黄家八代人的生老病死。他们生生不息,侥幸地躲过了这个民族连绵不断的深重天灾、战火,见证了康乾盛世后清朝的衰亡和整个近代中国的苦难,也见证新中国的建立和改革开放后的崛起。1996年,荫余堂里每一个老物件都见证了这个凄凉时刻,黄姓后人用投票的方式决定了老宅子的命运——卖掉。

这时,它遇到了南希。

在中国,荫余堂这样的老宅子很多很多,他们不是出将入相或者帝王家,他们只是千千万万寻常百姓之家。在这里,有着中国文化的传承,有着中国宗族家规的延续,有着中国人家长里短的烟火印痕。黄家几代人坚守过,如同大多数人一样难以割舍但却只能无奈地丢弃,眼睁睁地任其颓废在一座座工厂或者高楼底下。而在世界的另一边,却有人视其如珍宝,奇货可居。200多年之后的漂洋过海,荫余堂对后人的庇护走得如此遥远,是幸还是不幸?

据说,在荫余堂正式展出的那一天,参观人突破了一万人。同一天,南希也出版了她的书籍,《荫余堂:中国房屋的建筑与日常生活》。

也许,缘分都是天定。60年后,当荫余堂在中国乡村落成,他的族人过着庭前种花,窗下喝茶,书房读书的寻常生活时候,波士顿的西北部一个叫做“康科德城”的小镇上,1854年,也有一个人,一本书,让全世界感知到了人在远离喧嚣,安静栖息,原生态居住的无上魅力,那就是卢梭和他的《瓦尔登湖》。

隔着200多年光阴,今天,在波士顿的东北的一个小镇上,一个还保留着徽州寻常家庭生活温馨的老宅子在向世人诠释着中国人安静的过往。曾经,在波士顿的西北小镇上,卢梭用他的《瓦尔登湖》告知了人们还有一种生活叫“诗意的栖住”。 当所有人都被赶进都市里一座座整齐划一的水泥城堡苟且着眼前的生活时,卢梭安静地告诉你,还有远方和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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