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山上的来客

作者: 梁晓阳 2015年05月24日散文随笔

今天,我一个对雪莲花顶礼膜拜的南方人来了,也是一个对这片土地顶礼膜拜的游子回来了。这么些年,我一年一度地回到这里,留恋这里,直至完全爱上这里,早已对这里的一川一脉一草一木心怀感念,早已觉得我的后半生再也无法离开这里,那么对待母亲一般的喀班巴依雪峰,我能忍心在她头上一片斑白之中揪下仅有的几根青丝吗?

我是在去年7月跟老马场的朋友新佳和千和去的巩留境内的库尔德宁喀班巴依雪峰。这是一座以一位近代哈萨克民族英雄的称号命名的山峰。和所有去喀班巴依雪峰采摘雪莲的人们一样,我们骑摩托车出发,到达伊犁的库尔德宁,然后我们翻越高山草甸,从库尔德宁河谷右岸的那条宽度只有二三十厘米的牧羊道向上走。也许是因为水汽充沛,这里的小路都是青苔,像鲶鱼的身子一样溜滑。一条河在我们的右侧,被清晨里淡淡的雾笼罩着,看不清河面,只能听到河水穿透雾气的猛烈声响。从响声就可以判断出水位的落差极大。路的左侧山坡上,翠绿的青草长得与人腿部一样高。约两个小时后,我们似乎远离河谷了,再也听不到水流声,只有山风掠过提克喀拉尕依林海的长而连绵的涛声。

大概是到了山的阴面,那里依然有茂盛的松树林。朋友说这里的海拔已有2000多米了。潮湿的气候环境和低寒的气温很适合针叶林的生长,森林保护得很好,有许多棵几个人都围不拢的参天大树,低地上落满了厚厚的一层松果和松针,把森林的地面铺设得就像镀上了一层暗金色。

刚下过一场大雨,地面潮湿得可以挤出水来。循着小路穿过一片松林,忽然发现我们走进了一个被群山环抱的草原世界,空气清新湿润、草地满山翠绿,是一个得天独厚的夏牧场。在倾斜如扇的漫坡上,众多的羊只一团团地分布聚集着,恰如高天上片片银亮的白云,漂浮在巨幅的绿色天幕上。我举起望远镜,看清了整个牧场上的情景:山坡上的羊儿正在吃着青草,时而欢快地奔跑着;两位戴着鸭舌帽的哈萨克族男子骑在马上,似乎正在热烈地交谈着,他们不时地挥动手中的牧鞭,悠闲地驱赶着羊群;三间白色毡房散落在树林边,正在飘起袅袅的炊烟;越过碧绿树林顶的是一截银白的冰峰,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我以前不知道库尔德宁海拔这么高的地方还有这么美的牧场,王安石说:“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路上,我们一连走过了四五个这样的牧场,一个比一个险远,一个比一个美丽。但是真正奇伟、瑰怪、非常之观乃是喀班巴依雪峰上的雪莲。朋友新佳说到达那里已是明天早晨了,今天必须在前方的牧民毡房里美美地睡上一觉。

直到口干了,腿也开始软了,走一段路便要扶着树干歇一会儿,这时我才发现太阳已落到了山的右侧,天色渐渐变得昏暗了。身后吹来一阵阵寒风,冻得我直打颤,我们都穿上了毛衣毛裤加厚实的外套。想想现在都是七月了,竟然还穿这么厚,说给南方的朋友听他们肯定不会相信。

在接下来天黑前的时间里,我们还翻过了两座山梁,远远地看见半山坡上有两座毡房。我们加快了步伐,来到毡房前。两只牧羊犬“汪汪汪”地狂叫起来,毡房里很快便出来两个中年的哈萨克族人,与我们热情地打招呼。我们迎了上去。这时天色已经朦朦胧胧的了,一位叫吉林别克的哈萨克族大哥点起了煤油灯,黄黄的灯光使毡房变得狭小,也变得温暖了。

毡房的另一位主人哈森拜为我们烧了一锅茶水,调了一锅滚烫的奶茶,还捧出蒸过的熏马肠子,我们伸直双腿坐在毡子上,举着瓷碗拼命地喝,大嚼干粮和馕,因为明天上山后,就再也喝不到这样地道鲜美的奶茶了。

夜里不知几点,我被阵阵寒风拍打毡门发出的声音和动物长长的嚎叫声惊醒。听起来,那声音好像来自毡房外,又突然走远,也好像从远远的对面山峰间遥遥传来。我曾经熟悉的城市生活似乎已经消失在另一个久远的世界里。刚开始的时候我十分惊恐,连动弹都不敢有了,但当我听到身旁的新佳、千和和主人都鼾声连连之后,渐渐地平静下来,似乎觉得这也没啥好害怕的,房内有弹药已上膛的猎枪,房外有两条壮硕凶猛的牧羊犬,而且我听到风声呼啸,肯定是猛烈的山风偶尔将对面山峰动物的嚎声传过来,所以就有了这样时而逼近时而走远的声音。

思考中我逐渐忘记了恐惧,最后已经不再以依稀听到的嚎叫声为奇,连啥时候睡着都不知道了,居然真的是美美的一觉。

千和告诉我,我们今天上山算是幸运了,赶上天气不好,山上会有雪花夹着冰雹落下,会打得人脑袋上起核桃般大的疙瘩。这里的海拔据说已有3600米。我们早已精疲力竭,轻微的高山反应使我觉着头晕、气喘,回望山下被雪掩盖的来路,这时才发现我们已泊在多么陡峭的冰川脚下。冰川近在咫尺,触手可摸,然而回首内心却涌起一种极度的恐惧,因为后方的脚下就是冰川荡生出的一片刀光剑影,人在回望时生怕一失足成千古恨。抬眼看四周,山顶堆积的雪块一直向前绵延,坚硬冰川发出刺眼的蓝幽幽的寒光,让我想起传说中世上最纯洁的女子的肌肤——但是有这种女子吗?梁羽生在《冰川天女传》中塑造了一位冷艳而又多情的冰川天女,我在阅读该书的时候一直把她当成是一种想象,但是现在我目睹了如此纯粹的雪景,我又愿意相信世上真有这样的一位女子了,只是她不在我们的平地上,而是坚守在遥遥的冰峰之上。

真难想象在七月初的季节里,库尔德宁草原上还沐浴着明媚的阳光,但在喀班巴依雪峰山腰却是寒风凛冽,雪花飘飘。

爬过一片陡坡,雪花停止了飘飞,只有偶尔零星的雪花洒在我们的身上和冰川上。而真正的奇伟、瑰怪、非常之观也终于出现了——在银亮的雪线上,一处一处灰黑的冰碛岩缝中,我看到了十几株迎风傲放、闪着青凛凛寒光的、只在传说中听说过的天山雪莲花,我尤其注意到那株高出雪线两三厘米的雪莲花,她那青绿健壮如拇指粗的花茎高挺达20多厘米,银耳般的花瓣拢护着拳头大的花盘,紫黄闪亮的花盘如孩子般安静地躺在花瓣中。冰凉的雪风吹过来,这朵奇珍居然并没有很剧烈地颤动,冷艳的花容几乎一直不动声色,只是纤薄的绿色毛茸叶片轻轻地荡漾了几下,没有看到风刀霜剑的强力,让人看到的却是一种端庄中的威严。啊,雪莲花,你让我又一次想起传说中的冰川天女。你是完全属于喀班巴依雪峰的,或者说,你就是喀班巴依雪峰的雪莲花,尽管天山雪莲早已名满天下,但是换一个名字更能贴切逼真地说明你的存在。其实我已经相信了,这世上,至少在这巍巍耸峙的天山上,肯定有着我们幻想已久的神女,有着那些仿如眼前这株亭亭玉立,却又冷艳威严的雪莲花一样的冰川天女。

在这株神奇的雪莲旁边,就是三三两两的矮小一点的雪莲,她们是这株出众雪莲的侍女,同时又是颇有姿色却心甘情愿作陪衬的小家碧玉。这些小雪莲,有的也已经绽开了面容,如李子大的花苞正欲悄悄打开,有的仅仅长出几片淡绿的嫩叶。她们全都是冰清玉洁的一群。

今天,我一个对雪莲花顶礼膜拜的南方人来了,也是一个对这片土地顶礼膜拜的游子回来了。这么些年,我一年一度地回到这里,留恋这里,直至完全爱上这里,早已对这里的一川一脉一草一木心怀感念,早已觉得我的后半生再也无法离开这里,那么对待母亲一般的喀班巴依雪峰,我能忍心在她头上一片斑白之中揪下仅有的几根青丝吗?

年纪大一点的马场人曾经告诉我,采集天山雪莲万万不可连根拔起,那样会彻底毁坏雪莲生长的土壤和环境,采集的时候最好是从雪莲的根部小心地折断。那天,新佳和千和仅仅为我采摘了那株大雪莲,作为我们此次登峰的纪念,而且听从了我的劝告,也没有连根拔起,只是从露出沙碛泥缝处折断。我看着那根部上被折断的青白的痕迹,说了一句:希望几年后我们又能够从这棵根上看到一棵更高更大更漂亮的雪莲花。

喀班巴依雪峰最高点海拔4257米——这是我们所无法企及的高度。即使在海拔3000多米的山腰,我也领略到了自然的极致。仰望冰山,我想起了南方的喧闹小城,我在那一片钢筋水泥楼中谋生,我知道一个听起来非常体面的单位给一个农村进城的孩子的冲动和欢愉,自卑和无知。那么冰川呢,从南方的喧闹小城来到眼前的寂静冰山,我才知道我的内心已经完成了一次深刻的演变。事实上,从我进疆的第一年在哈密的尾亚看到那一场大雪开始,我就已经将自己的心灵根植于这一片白色的苍茫之地。后来我回到了伊犁,回到了北天山和西天山,那一片冰天雪地的世界彻底地把我流放了——那是一种无人干扰又幸福无比的流放——我的眼泪开始涌出,与生俱来的清澈,半生以来的浑浊,那一刻全部在冰雪中融化,成为一种永恒的纯洁。

冰川闪烁的银光让我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些奇特的想象,让我怀疑喀班巴依雪峰上也许真的会有一座漂亮圣洁的冰宫,里面就住着那位传说中的冰川天女。如果能够登上峰顶进入宫中,兴许就可以和冰川天女在冰峰上坐而论剑了吧。

梁羽生的《冰川天女传》实际上是一部充满着特殊幻想的奇书,但是人们承认这种幻想,并且喜欢这种幻想。要知道,富于创造力的人类总是喜欢沉湎于幻想中,这时幻想便成了一种飞跃梦想的动力。在喀班巴依雪峰上幻想冰川天女,其实上是喜欢追求唯美的我在人生达到一个高点时,心中萌生的一种梦呓般的思维。仰望冰山,人有一种获得通体阅读美神的亲切与新奇,圣洁得仿如天女一般的喀班巴依雪峰曾经让我因为羞愧而流泪。

据说喀班巴依雪峰在哈萨克语中是勇猛的野公猪之意,它的真正来源是因为一位18世纪英勇抗击沙俄侵略和反抗阿穆尔撒纳分裂的哈萨克族民族英雄喀班巴依,伊犁人民把他的名字镌刻在了天山腹地的这座雪山之巅。我想象着,在极顶之上,也许喀班巴依的名字正在雪光中闪闪放亮吧。而在风雪中采下来的这棵硕大雪莲,是有幸沾上了英雄的灵气的。我这名冰山上的来客,不知道有没有雪莲这样的福气。

这朵喀班巴依雪峰上的奇珍,在风干将近一年之后,我给家里人浸酒用了,不久之后,他们又喝干了那瓶酒。家人的感觉是喝了酒之后身体确实清爽干练了许多。如此,那棵雪莲的形象就如同冰峰上的风雪一样离我远去了。而我心中也一直留存着遥远的喀班巴依雪峰上那片奇伟的圣洁。

欢迎投稿,注册登录 [已登录? 马上投稿]

阅读评论你的评论是对作者最大的支持!

相关文章

必读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