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稼们

作者: 小米 2015年05月24日优美散文

玉米

玉米挺拔、舒展。它惯用的就是这个姿势。它也没有别的姿势。

玉米在自己的土地上舒展着自己,这是一种美满。

家乡的三大粮食作物里,玉米最重要。一日三餐,至少两餐是它。

玉米是典型的粗粮,不怎么可口,但玉米产量大,种植广,管饱。

好吃的粮食,是理想、梦想,是可以追求却难以变成现实的,不怎么可口的玉米,是日常的生活,也是人生

我小时候就是这么想的。

我是不是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很成熟了?

也许是,也许不是。

成熟的玉米长得比人还高,一望可知。

一株成熟的玉米一般只结一个棒子。也有结得多的,两个、三个、或者四个,但没一个棒子长得好,要么稀疏地只出了几粒玉米,要么空着身子,一粒都没,棒子也较短。

只结一个棒子的玉米不是这样。只长一个棒子的玉米,籽粒饱满、密实,颗粒排列整齐,仿佛一件雕琢而成的艺术品。

人跟玉米一样,能力有限、汲取有限,能够拿出来回馈社会的,也就非常有限,只有心无旁骛才可把一生经营得像模像样,华而不实的人就像那株长了三四个棒子的玉米,看似硕果累累,实则囊中空空。

荞出来了,纤细而低矮的茎上,挑着又大又厚的叶子,风一吹就轻轻地摇摆,仿佛经受不了叶子的重量,但茎最终还是挺住了。荞的茎,是暗红色,刚刚长出来的叶子也是暗红色,让人觉得奇怪。后来,荞的茎叶都慢慢地变绿了,我才放下心来。

荞是一种“懒做”的作物,种到地里就不用管它了,不必锄草、不用施肥,也不怎么管护它。到了收获的时候,割回来即可。

一年里,荞是最后才种的。种荞,往往在伏天,暑假期间,几乎没什么农活可干,可年年暑假,我都跟着父亲去种一次荞。种荞的地是最瘠薄的,别的作物难以生长,不能生长,荞却在那样的土地里,长得蓬蓬勃勃。

荞的生长期很短,不足三月,就可收获。

沿河一带的土地,常常遭受洪水的洗礼。洪水毁了庄稼,土地却还在,大家都为生计发愁——却也不用愁,洪水过后,种荞是最常见的补救措施。

我家年年都种几分地的荞。没有荞不行。

荞的籽粒三棱形,去了籽粒上的皮,就可磨成荞面。荞皮洗净晾干,常常用来絮枕头。荞草粗的可喂牛,细的能喂猪。

家乡有一种非常普遍的面食,叫“黄豆面”,黄豆面里,必需和上荞面才行。黄豆面年年夏天,家家都得备一些,想吃了,就擀一顿来吃。吃黄豆面,既可口,也解暑。

荞面可以蒸馍,还可做凉粉。荞面做的凉粉,最好。每年到了清明节,奶奶都会做一次荞面凉粉给我们吃。一家人吃一大盆凉粉,还是没吃好,没吃满足,所以还想吃,但做凉粉麻烦,除了过清明,这一年奶奶再也不做凉粉了。为什么只在清明节那天才做凉粉吃?这当然是传统。

现在我住县城,只要听见巷子里吆喝着:“卖荞凉粉喽——,卖荞凉粉喽——”我就坐不住了,我多半会起身、出门,买一块凉粉。这个买凉粉的妇女住在城郊,一年四季做凉粉,也只卖凉粉。她在我家楼下喊得格外卖力,也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我是个对生活用品从来不管不顾的人,一年难得去一趟菜市场,却常常自作主张,买一块荞面凉粉,存到想吃的时候吃。

水稻

生产队那时候,地就像如今这么多,可在生产队吃大锅饭的时候,分回来的粮食总是不够吃。我们村的水田,在全公社也是最多的,水稻年年都栽,大米饭却是十天吃一顿都难。现在想起来,一是那时候水稻产量不高,二是,地是大家的地,与自己有关,又似乎无关,所以不曾种好。包产到户最初的那几年,我家尽可能地栽水稻,仍然吃不了多少大米。一个原因是水稻的品种不好,产量很低,另一个原因是,因为不打农药,不施化肥,稻田里的稻子年年都像秃子的头发,东一撮西一撮,相当一部分不是得了病就是让虫子咬死了。我家六口人的地,栽稻的水田三亩有余,大米仍然不够吃。

现在不同了。现在,一年的出产的大米,一年休想吃完。

水还是那条河里的水,地还是那几块相同的地。现在的大米却不如过去的大米那么好吃了,这是乡亲们的共识。

是改良了品种的缘故,是年年都用化肥因而舍弃了农家肥的缘故,更是每年都打很多次农药的缘故。

片面追求产量时,质量就难以保障了。

这是一种很大的幸运,水稻有了足够的产量,我的乡亲们可以衣食无忧地活下去,这也是一种很大的不幸——仅只是很多人还未意识到这一点。在这个以量取胜的时代,人们需要的是越来越大的产量,却不是越来越高的质量。

这是人的悲哀,与水稻无关。

糜子

糜子现在几乎无人再种了。但在我童年时,生产队虽不种糜子,很多家庭,多多少少都种一点。那时已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家家都有自留地,种一点糜子不再是什么大不了的政治问题了。

种糜子当然为了吃。

又说,可以吃的粮食多了去了,为什么偏要种一点糜子?

自留地都在坡上,都是旱地,无法灌溉。糜子生长期短,也耐旱。更重要的是,糜子是米,在我的家乡,俗称黄米,好歹算是细粮。糜子成熟了,只把糜子头上的穗子割回来,脱粒、去壳,金黄色的黄米就呈现出来了。黄米比小米的颗粒大了约一倍,可以熬粥,也可以做米饭。大米做的米饭叫白米饭,黄米做的米饭,就叫黄米饭。大米不是没有,但很少,吃一顿黄米饭也算改善了一次生活。黄米饭不如白米饭那么好吃——不是不如,是差得太多了。不是黄米的营养成分不如大米,是口感差,味同嚼蜡。没有白米饭,过几天吃一顿黄米饭也不错。毕竟它是米。人常常都会退而求其次。

种糜子的另一个原因是,糜子割回来脱粒后的穗子,还可以扎笤帚。笤帚是非常重要的家用器具,没它不行。那时,笤帚没有卖的,就算有了卖的,也不一定有钱买它,自备当然最好。

现在大米都吃不完,谁还种糜子,吃黄米?几乎没有了。至少我没看到。我已有很多年没吃过黄米饭了。

如今很多人不知道糜子是什么,但在古代,糜子却是响当当的粮食,乃五谷之一。何谓五谷?曰稻、曰黍、曰稷、曰麦、曰豆。糜子即黍,它滋养中华民族何止千百年,可惜风光不再,让人唏嘘。

小麦

小麦太普遍了,没种过的人,没见过的人,都吃过,而且几乎天天吃。不劳我费口舌。

关于小麦,我还得说说,还想说说。

我儿子出生在县城,成长在县城,跟大部分城里人一样,对乡下的事物所知寥寥,亦很陌生。有一年我带儿子回乡下,时间恰逢冬天,田野上满是绿油油的麦苗,这当然是冬小麦,它让家乡的冬天看上去并非了无生趣。我们下了车,路过麦田时,我故意停下来,想考考儿子,就蹲下身子,指着麦苗问他是什么,妻子明白我的意图,微笑着,也盯着儿子。儿子低头看了看,突然大喊一声:“哇呀呀,这么多的韭菜啊!”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儿子爱吃饺子,妻子常给儿子包韭菜馅的饺子,儿子对韭菜不陌生。我跟妻子对视一眼,会心一笑,妻子便耐心地将小麦讲给儿子听,在妻子给儿子讲解小麦的过程中,儿子居然始终是一副将信将疑的神态,但他发觉母亲不像跟他开玩笑,这才勉强相信他看见的,是小麦,不是韭菜。

那时儿子五岁或六岁,不认识小麦,非常正常;把小麦认作韭菜,也属正常。可到了后来,有一个在县城工作多年的女干部也把小麦认作韭菜,闹了个很大的笑话,这就不那么正常了。虽然女干部未在乡下生活过,工作过,毕竟她已有了将近三十年的人生阅历,她居住的县城四周,到处都有郊区农民的麦田。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干部也将小麦当作韭菜,真是大跌眼镜,匪夷所思。

这也是在场的那么多人都笑她的原因。

我们可以一生不种小麦、不接触小麦,却不该不知道小麦、不认识小麦。我们既然靠小麦生活、生存,理应知道小麦长什么模样、是什么东西。这是最基本的。

我说的,不仅是小麦。

一个人在某些方面可以很专业,很精通,这很好,但在他的专业知识之外,常识也是需要知道一些的、了解一些的。否则只会像那个女干部,在众人面前羞红了脸。

黄豆

生产队那时,黄豆都跟玉米套种,不单独种。

套种只为节约土地。生产队分给任何一家的自留地都不多,套种能够尽可能多出一点粮食。生产队的玉米地也得套种黄豆。那时玉米是主粮,填饱肚子全靠它,不种不行。在种玉米的同时还可以种黄豆,是最好的选择。黄豆和玉米可以同时种。玉米长得快,往高处长;黄豆长得慢,横生许多枝叶,向周围蔓延。玉米高了,出脱了;黄豆还很矮,不急不忙。玉米跟黄豆套种,可以把相互的干扰降到最小。

现在很多人只种黄豆,不种玉米。现在的人,对黄豆的喜欢超过了对玉米的喜欢,放弃玉米是为了让黄豆汲取的阳光和养料更充足些。

在家乡,所谓的黄豆面,其实是黄豆和荞混在一起磨出来的混合面粉,专门用来擀面条。到了夏天,家家户户的午饭,几乎都是黄豆面擀出来的面条。后来,日子过得殷实了,也在黄豆面里和一些白面。这样更好吃。

每年过年前,腊月二十六或二十七,最迟腊月二十八,母亲都要花一天时间,专门磨豆浆、滤豆浆、煮豆浆、点卤,做几屉豆腐。小时候没有多余的肉吃,哪怕过年,母亲也只能拿豆腐搪塞一家人的肠胃。往往是,天都黑尽了,母亲做的豆腐还没有成形,几个儿女却已馋得不行了,围着母亲,赶也赶不走。母亲只好一人一小碗豆花,先分给儿女们尝尝。

家乡有句俗语:有肉不吃豆腐。意思是,有了更好吃的肉就不用吃比肉次一些的豆腐了。那是肉不够吃的年代。现在已经倒过来了。现在人人都知道,豆制品才是最佳。

没菜吃了,母亲就泡了黄豆,拿一块纱布捂好,还不时地用水浇一浇。几天后,黄豆发芽了,芽越来越长了,“纯洁”的豆芽菜呈现出来,让人眼前发亮,精神为之一振。这是不染一尘的蔬菜,想不吃都难。

黄豆年年种,但年年种得都不多。

包产到户后就不一样了。土地多了,是自己的了,想种什么就种什么,谁也管不着。包产到户后市场很快兴旺发达起来了,在集贸市场,一斤黄豆就能跟小贩换一斤大米。黄豆很少遭遇虫害,种起来也不费事,水稻却不是这样。乡亲们认为种黄豆比栽水稻还可靠,还划算。也是因此,每家都种很多的黄豆。也有一些人,不仅在山坡上的旱地里种黄豆,在沿河一带非常金贵的水田里,也种黄豆。

黄豆一身是宝。即使脱粒后的秸秆,也是家畜的上等饲料。骡马只有在帮人干活的间隙,才有可能得到黄豆秸秆的奖赏。

好东西,比如黄豆,总会很快被人发现,好东西的生命力,也更长久。

豌豆

豌豆有两种:大豌豆、小豌豆。

大豌豆植株约一尺来高,很胖,单株,无旁枝。大豌豆多种在高山肥沃的土壤里,叶子墨绿色,是一副吃饱喝足的陶醉样子。大豌豆在叶柄根部开紫色花,结豆荚,一枚豆荚里通常有二三粒豌豆。在庄稼里,大豌豆的颗粒是最大的,用硕果累累来形容它,很恰当。

小豌豆的植株可以长到三尺高,常种在沿河一带的水田里。小豌豆枝叶密集,嫩绿,可以当蔬菜,即豌豆尖。小豌豆的种子,无论大小、颜色、形状,都跟黄豆一模一样,难以区分。

豌豆面可以擀面条吃,口感跟白面做的面条一样,但有豆腥味。豌豆面还可以做凉粉,但不如荞面做的凉粉好。

豌豆也可以炒一炒,当零食来吃。过年前,无论大豌豆、小豌豆,母亲都会炒一些,让我们过年时再吃。吃了炒豌豆,极易放屁,几乎控制不住。“吃了豌豆——挣屁。”是家乡的歇后语,意思是“白忙活一场”。真的吃了大量的豌豆,放屁就是非常容易的事,用不着挣。我们小孩子,过年时,都吃了足够多的豌豆,就悄悄地聚在一处,比谁放的屁多,特别有趣,乐此不疲。

我们村,豌豆种得都不多,但会在开荒地的边边角角,种那么一点点,生产队几乎不种。在附近的高半山村子,豌豆种得更多一些。如果家里种得太少了,不够孩子们过年吃,母亲就会用小麦或大米换一些豌豆回来,再炒给我们吃。毕竟要过年了嘛,不给孩子们准备一点儿零嘴,当母亲的人,心里先就过意不去。

“年难过,年难过,年年都得过。”这是母亲挂在嘴边的话。母亲这么唠叨的时候,脸上是无奈的表情。我小时候常看到母亲的这种表情。母亲的唠叨,多半都是说给自己听。她不是抱怨,因为家家都一样。

对于生活,母亲其实从来不抱怨。

抱怨什么呢?有什么好抱怨的呢?生活给予的,就是应该面对的,只需接受就可。

我也不抱怨。我的不抱怨是从母亲那儿继承过来的。

谷子

我一直认为,狗尾巴草就是野生的谷子。不知是不是真这样。

谷子脱粒去壳,就是小米,小米可以熬粥。在我家乡,小米最普通的吃法不是熬粥喝,是“下伙伙儿”:添加在其它的饭食里,作为主食的辅料或补充。

家乡是山区农村,大块大块的土地很少,一小块一小块的土地居多。谷子不可能大面积播种,小块的土地,更适合种谷子。我喜欢谷子。我喜欢谷子成熟后低头沉思的样子。人跟庄稼一样,肚子里有货,就不会趾高气扬。谷子就是这样,愈成熟,愈谦卑。

山野里有庄稼是正常的,山野里有谷子,也是正常不过的事,山野就是出庄稼的地方,庄稼就该生长在山野。但是,山野里长满了谦卑的庄稼,比如谷子,这就令人称奇了。它们跟城市花园里的草木比起来,似乎无知一些,蒙昧一些,孰不知,它们看似愚钝、拙朴,却比人们精心培育的草木,多了一分人生的智慧。

在生长谷子的民间,我常怀揣一颗敬畏之心,不敢轻佻,亦不嚣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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