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翻火

作者: 刘诚龙2020年12月01日优美散文

母亲头上裹着毛巾,有点褪色,花色还在,昏暗的电灯泡,十五瓦的昏暗,依稀可见毛巾的花花绿绿。母亲是随意扎上去的,搁青丝上一卷,便裹上了。我脑海里,母亲翻火,还是一缕秀发,纯黑,不见一丝白,不比现在,纯白,不见一丝黑。母亲裹着头巾,江南女恍然幻化为西北大娘。母亲从没戴过帽子,江南女性一头乌发,乌发便是帽。或许母亲嫁过来,戴过红头巾?那别致的形象我没见过。我想见,见不到,母亲嫁时,我没赶上趟来到人间。

翻火是在冬天的清晨。

母亲头上裹着花色毛巾,大地头上裹着雪色的头巾,人与地都巾装,都是一片记忆的暖色。许是我记忆之误,猎猎冬晨,鸡也冻得缩了脑壳,忘了时光,四五更,公鸡撅一撅,也没有长鸣一声。鸡忘了打鸣,但母亲没忘翻火,母亲爬下床来,穿衣。

我母亲很多年,穿的都是对襟衫,扣子设置在左腋,扣子也是布做的。母亲什么时候旧貌换新装?我真不知道。母亲的手,原先是活动臂,前伸后挽,右绕左弯,割茅剁草,溜活;现在是一根L尺,再也伸不直,僵硬。母亲之手,哪时活活动变了僵硬硬,我也真不知道。

母亲穿上对襟衫,裹上旧毛巾,蹲伏在坑桌边。老家的灶,一般是两样,一样是炭火灶,一样是柴火灶。柴火灶安置在偏房或披舍,烟雾熏天,农家屋顶上炊烟袅袅,正是柴火灶所生产。你见到是炊烟,我见到是烟雾,你爱炊烟养眼,我恼烟雾熏睛。所有乡村的浪漫,都是乡亲的苦难。

母亲赶太阳前,升腾一团火,是在炭火灶翻火。江南炭火灶,都设在堂屋。专设一间灶房,得是何等样富贵人家?冬夜里,一家人坐在堂屋,屋中央是炭火灶,炭火灶上安放坑桌,坑桌四四方方,四方尺寸恰是灶一般大小。坑桌横一根,直一木,空架结构,正合适空穴里伸脚。坑桌上盖一床棉被,坑桌下升一团灶火,一根横木直架南北,一家人的脚都踏上去。烤着被火,烤着糍粑,冬天的雪花不管下得多猛恶,乡村的夜晚也是蛮温和的。

母亲翻火,就是赓续昨夜的薪火。每床被子都收藏了一团火,父亲便催粮催租一般催:睡觉!一团火,熊熊,勃勃,是要炭烧的。睡觉,是第一节约。这经验,是父亲天生带来的,还是生活告诉他的?我是父亲传承给我的,我要给祖国节约资源了,我就催我堂客:睡觉,睡觉。

睡觉了,母亲拿了一块厚铁皮皮,一家伙把炭火,严严实实给封了。说是严实,到底留了个筷子尖一样的小孔。火,也是要呼吸的。这孔,使火不猛,也使火不熄,吊一线火气。这要技术。封得死,火熄了;封得宽,炭烧完。让今夜的星星之火,明日可以来燎原,这就是翻火。

母亲翻火,把一根铁棍子,往灶火中间捅,烧成灰了的炭,嚯一声,都往下面掉了,成了一灶灰。灶底头有洞,洞通灰屋。江南的灶,旁边都挖了一间平米见方的坑,坑连通灶,灶灰都往坑里扒。捅火,清灰,炭灰都升腾缭绕。母亲头戴毛巾,便是防灰。灰,掉进了灰洞,扒进了灰屋。奄奄一息的炭火,吸了清晨空气,又活蹦乱跳,火苗如蛇舌子窜。母亲持一把烂菜刀,敲下一块几块炭粑,横的,竖的,架角的,将新炭接旧火,蓝色火苗“呵呵呵呵”似的笑起来。火,也是有生老病死的。夜晚被封的火,是病火,病恹恹的;母亲给火输了气,输了能量,大清早的火,是活火,生机勃勃,精力旺足得很。

炭粑?对,炭粑。父亲人细小,牛大的劲。十天半月,挑着一担簸箕,带着姐姐们,往二十开外的金竹山煤矿挑煤,我蛮姨夫在这煤矿当“窑弓子”(这称呼是极形象的,下窑的煤矿工人,挖起煤来,比所有的驼背都驼背),每月有多余煤票。

我外婆崽女多,一男六女,但外婆有外婆的智慧,晓得姐妹多了,不亲,便一对一,将我娘托付与蛮姨来扶贫。蛮姨尽职尽责,有煤票给煤票,有豆腐票给豆腐票。蛮姨每次来我家,都给我带包子来。包子真好吃啊,我记得我曾经豪情万丈,一口气吃了七个。蛮姨以工带农,我娘也以农助工。蛮姨家孩子多,除蛮姨夫外,都吃黑市粮。父亲常是担半簸箕米去,换一担子煤来。

父亲挑煤,挑得起火,挑到家,“噼”,把扁担往门背后一丢,做鹞子喊:倒酒来!酒是糟酒,糯米蒸的,母亲去坛子里挖半调羹,一调羹有半抓,半调羹多少?是半调羹,配一罐子水。水是我挑来的,院子里的井在院子中央,离我家百把脚。父亲平时都是喝这井水的,挑煤回来了,按我娘骂的,是做官回来,当老爷了。叫我去高山岭背壶背泉水。

来回四五里地呢,我出得门去,躺屋背后柴火堆里,直挺挺向天,拣片梧桐叶盖眼睛,呼呼酣睡,算计时间差不多,跑到井边,舀半满,晃荡晃荡回去侍候老爹。“啪”!脸上火烧火烧的,父亲一巴掌拍过来:谁叫你挑井水的?有个茶水故事说,老爷蛮讲究,要喝虎跑泉水,打发小厮挑水去,小厮耍狡,挑半桶水乱晃荡,临到老爷家,跑井边舀水,装满桶。到老爷府上,老爷大发脾气:谁叫你担一半井水一半泉水?老爷有这神通么?有,一定有。父亲俗汉子,嘬半边唇来,挨水边舔,井水泉水,也分得老清呢。

父亲挑煤,我踩煤。煤是要踩的。三五担煤炭,配三五担黄土,再配一二担水,搅合成黑泥,便踩,中央往四边踩,四边往中央踩,左左右右踩,团团转转踩,踩得黏黏糊糊,踩得稠稠粘粘,如黑面团,如黑糯米粑。然后扫干净阶檐,切一坨滚圆煤团,安放阶檐,“啪啪啪,啪啪啪”,圆的拍成扁的,扁的拍成圆的,扁的是上下两面,圆的是团团四周,拍得煤炭如月饼,如糍粑,我老家叫炭粑。

炭粑是我母亲翻火的料。稀稀的炭粑,置放阶檐,晾几天,便搬到堂屋里去,碗柜下,板凳下,炭粑叠炭粑,冷冷的,黑黑的,模样甚丑——你不晓得,这些就是冬天里的一把火。

我家当大路,日里夜里,南来北往,人相穿梭。上十里几十个村的,半夜喊天光,三更去担煤,花钱买甚煤啊,这里有现成的。我家丢过好几次炭粑,母亲气急,提着砧板,操把菜刀,要到对面园子里去骂天,父亲拉住了。父亲笑着骂了贼牯子:亚你甲嘎(相当于国骂),亏了我挑。我家每个炭粑底面,都手印了一个“泰”,父亲名颂泰。沿着炭迹,可以找到“泰”字炭粑的。父亲骂我,找甚找?我再去挑一担,累死的不是你。

炭粑再没有了。

我家学城里样,钉起了藕煤,再后来藕煤也不用,烤起了电炉,用起了空调。母亲也不用翻火了。深冬夜里,母亲偶尔会回想她翻火,喃喃感叹一句:还是柴火炭火,烤起来最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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