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麦事,未曾走远

作者: 驼背老桑 2015年06月05日优美散文

“民以食为天”,人的一生,实际是吃的一生,一生为吃所累。当他不能再吃了,他将失去生命,当人类不需要吃就能生存,人类所有的活动可能就会终结。虽然人们总爱把“吃穿”相提并论,但吃还是被放在前头,比穿重要,衣服可以少穿点,穿烂点,十几年不添一丝衣服,但不能不吃。

行兵打仗,草粮先行;胡虏的战马为何嘶鸣着哒哒南下,不还是为了吃的?人类所面对的致命灾难,绝大多是“饥灾”,所谓的水灾、旱灾、虫灾,包括战争,最终导致的结果还是饥灾。不知道的不说,但说知道的,上世纪六零年,那些亲身经历、现在还健在的老人们至今记忆犹新。因为饥饿,人和动物一样,生存的目的只剩惟一的一个,就是吃;因为饥饿,人们放弃恪守的尊严和人格,去偷去摸去乞讨;因为饥饿,一个年方十八岁的黄花闺女为了得到半个黑窝窝头,嫁给了比她大二十岁的男人;因为饥饿,一个个善良的乡亲们在绝望中死去,暴尸荒野;因为饥饿,揭竿造反一波未平,彼泼又起。可见这吃与饥饿非同小可,复杂棘手着呢,一直在直接地威胁着人们,潜伏在各种矛盾之中,下至草民百姓为之奔波忙碌,穷其一生,上至帝王为之苦心积虑,殚精虑竭。

历史上的太平盛世都有夸大粉饰的嫌疑,因为吃一直未能得到真正的解决,中国的改革开放,首先就是从简单的吃上入手,一步一步地走向了富强,就是因为有了温饱最基础的支撑。

虽然这些年今非昔比,蛋类肉类各种副食五花八门、要有尽有,然毕竟代替不了家常便饭,何况农家的手头一直紧巴巴着呢,不允许那样奢侈。在一日三餐中唱主角的,还是白面。各种食品,离不开白面,不管咋变吃法儿,实质还是白面。白面对于北方的人们的吃,可谓手屈一指,独领风骚。白面来自小麦,小麦来自中国北方的广袤大地,每年春季,北方的农作物是无边无际的、青得发亮的小麦,过了小满,天地间都在氤氲着小麦的清香,鸟的歌声都在传唱着小麦即将成熟的消息,农人所必须面对的课题,是老生常谈、年复一年的麦事。

首要收拾麦场,俺这里叫“割场”,有的地方叫“糙场”。

不管是老场或者是新场,都要把杂草铲得干干净净,不留根儿,还把石头,砖头蛋子,瓦片玻璃什么的统统捡了扔了,高的铲铲,低的垫垫,然后耙了,趟了,粗细均匀象面一样。什么时候用,提前在头一天的傍晚拉了水用水瓢细细地泼一遍,水分不能太湿,太湿就会成了稀软的泥巴,不能太干,太干凝结不到一块儿,更不能有遗漏的地方。经过了一夜,土垃和水得到了充分的融合,第二天早上起来撒上一层薄薄的麦糠,这样防止沾石磙。拉石磙不可以用牲口,牲口的蹄子一扒就是一个深深的蹄子印,不可以用拖拉机,拖拉机的轮胎会把场弄个麻子坑脸。须用人拉,人的力量平稳,留不下痕迹。石磙一头大一头小,头大的放外面,头小的放里面向着中心,这样方面拐弯儿抹角儿,还省力气。两个人,走在里面的掌握方向,走在外面的多跑腿儿。然就这小事情,作为农家弟子的我和我哥在第一次割场就闹出了笑话。我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浑身湿透了,最后累得两条腿象硬棍子一样一拐一拐的,我哥还埋怨我偷懒,没出真劲,不然咋都这样的沉,这样的别扭,他也是累得上气接不着下气,一大早上场也没割好。路过的大伯差点笑得没气了,原来我们俩把石磙的大头放在了里面,小头放在了外面!

别不在乎,割场不就是转圈子?不信你来试试,一磙要压一磙,但往往不是有的地方转得多了,就是有的地方转得少了,还有的地方根本还没转到。转着转着,就压不着磙了;转着转着,眼就花了;转着转着,就撑不住方向了。但老祖宗们不知是哪一辈,不知是谁,留给了我们一个笨办法但也是绝招儿,弄一撮草拴在石磙后面,这撮草就在麦糠上面轻轻地划下一道印儿,顺着这道印再来转圈子准省劲准省功夫。割出来的场象硬化过的广场一样平展,找不出一个坷垃蛋,找不出一个指头般的坑窝,找不出一道能漏麦子的裂缝。虽然是在地上,这样的麦场将来打出的麦子干干净净的,很少坷垃蛋儿,不然打面时捡坷垃捡半天,打出的面还很磕碜,对不着牙齿;所以老庄家筋们在割场时总是很细心,不怕繁琐费事。

比平时多赶了好几趟集,买镰刀、磨镰石、草帽蔬菜、叉把扫帚搂耙。乡县级别的城镇,割麦前大街小巷的两旁尽是卖这些农具的,早上刚开张时堆天摞地的,一车车一堆堆,到集罢时,不管人们是怎样的挑三拣四,相中了这把丢那把,都尽光了。还有些常搞生意的人精得很,知道农家这钱非花不可,也舍得花钱,不怕花钱,就拉了农具,干面条、大米、菜果、西红柿等直接游乡串村,不用问,生意比平时好了许多,赚的钱也比平时鼓囊了好多——这是亘古不变的一次商机。

在外打工的农民工,也都陆续地回来了,挣钱是小事,全家一年的口粮可不是闹着玩的。有些人虽有工作,但老婆孩子还靠种地吃饭,这时自然回来得更快。有些人没种一分地,家在城里,可父母兄弟姐妹还呆在农村,他们也请了两天假,买了啤酒饮料、割了肉回来重操旧业,忆苦思甜。乡村的学校也放了例假——麦假,确保颗粒归仓。政府的官员们也凑热闹,坐在电视机里口口声声称支援小麦抢收,显得比农人们本身还要看重。

割麦背后,是紧锣密鼓,厉兵秣马,牵动着很多的筋骨脉络。

老俗谚“蚕老一时,麦收一晌”,前天麦子还有些生,今天一看全勾了头,该动镰了。但动镰也未必那样死搬教条,你种的麦子多,自然就该提前动镰,割着割着就全都勾了头。麦天最能感染人,看着别人动了镰,心就象落在了鼓点上,咕里咕咚地,从这头转到那头,从西地悠到东地,一天转悠了好几遍,搓揉了麦穗好几次,但麦子确实泛着青,没刹身,胀饱胀饱的,甚至是一饱浆。他回到家里打着功夫好好地磨了一晌的镰,磨得锋利的,刃上闪着寒光,用手指一当了当,比刮胡子刀子还要快。不两天,他还是憋不住了:常说七成收,八成丢,管它哩,也动了镰。

大人下地时,还不忘训斥孩子也要拿了镰刀割麦去,其实孩子们的兴致正高涨哩,手心发痒,早就把着了一张镰张牙舞爪着,就是你不让他去他也偏要去。孩子一溜烟地跑在了前面,到了麦地里就开始吭哧吭哧地割,谁知越割越慢,待大人割到地头回头看时,孩子还在那头磨蹭哩。有时还割不到两镰,便听到孩子“哎吆”一声,坏了,准是割着手了或是砍着脚了,没事找事,大人之间相互埋怨开了。孩子有了红伤自恃有功,不仅不割了,连麦子也不拣了,喊他把水壶提过去,他也装着没听见,让他回家做作业去,他说麦假还长着呢。大人也懒得理他了,兀自埋头舞动着手中的镰刀,随着“嚓嚓”干净利索的响声,金黄色的麦浪都纷纷地扑入怀中。

割麦不怕慢就怕站,站一刻,人家就割了几镰,三站两不站的,人家就遥遥在前了。割麦不敢歇,歇一会,再歇一会,越歇越懒,越歇越馋,歇着歇着还真想躺下去哩。磨镰不少割麦,镰钝了别着急,可停下来稍微做歇息,抽空把镰按在磨镰石上噌噌地磨它几下子,别看他在前头,一会儿就赶上超过了他。他也不吃亏,也不着急也停下来也歇歇也磨了镰,不一会儿也追了上来。焦麦好割,到了晌午麦干得能点着火,很不利的镰这时也格外的顺手省劲,只要镰搭上去轻轻一拉,麦就倒了一大片。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堂叔是村里公认的割麦状元,速度快,茬子短齐,不丢麦,麦铺子整齐均实。在生产队时,堂叔靠割麦挣的工分最多,搞评比时,他总是第一,因此他当过劳模,戴过红花。每年麦天他一家就是依他割麦为主,其他人捆麦拉麦碾场,一块地收拾齐备,他就割完了另一块,拉完碾完,他也割完。他的韧性大概也无人超越,看到他时,总是象月牙儿一样的弯弯脊背,一块地下来,别人不知道要站立多少次,但他就没有直过腰来。

平时里年轻人看不起老年人,冷眼来冷眼去的,老年人自己也常说老了变眼子,就成了一条狗,只会吃只会看门,哪里有旮旯就朝哪里卧,哪里没人就朝哪里躲,免得年轻人看了心烦。割麦这些天,老年人又吃香了,老年人啥活不会干,啥活不能干?老年人把家务活全揽了,刷锅燎灶,捣七弄八的。别小看一顿饭的工夫,割麦能多割一来回,拉麦能多拉一趟儿,碾场就碾了一遍。家有两三岁的孩子就更离不开老年人了,两三岁的孩子正费事,象猴子一样会儿也不闲着,东抓西挠,爬高溜低的,一眼招呼不好,他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这麦忙天象火起一样,村里哪有一个闲人,池塘河沟子里的水深着哩,你说孩子万一有个好歹怎么办哩,现在可以放心了。老年人最会心疼人,做完了家务又煮了鸡蛋,拿了馍,方便面寻到了地里,地里人正好肚子咕咕叫了,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老年人还没站定脚,妮子说忘了拿擦汗的手巾,老年人就回去取了,老年人刚走到地头,娃子说茶喝完了还得喝,老年人又回来烧了茶送了去,地里人忙,老年人也扭来扭去扭得不亦乐乎。可有空儿歇一会儿,老年人又捡起了麦子,你嚷他,他也不应声。其实老年人也是老庄稼筋,啥活不精通?他拿起镰刀比在上初中的孙子割得快,扬起场来比正当年的儿子利索稳当,打起掠来比手巧的媳妇轻巧干净,只是体力不能持久罢了。

有时候麦忙天正赶上端午节,老亲旧眷可以暂且省去,但新亲等不得,即使赶不上端午节,麦忙天小伙子也要到姑娘家里去,因为他知道姑娘家现在需要的是什么,小伙子带了丰厚的礼品一大早就赶去了,顾不上喝口茶,二话不说就磨了镰下了地。小伙子的活儿也真不错,你割一楼他割两楼,还一直在最前面,装麦车装得象柴禾垛一样,拉起麦车子呼呼声响,抱麦袋子象拎小鸡一样轻松。“有志吃志,没志吃力”,咱庄稼人吃饭靠的就是吃力,小伙子老实肯干,还愁将来女儿饿着不是?老汉心里有数只是不吭声,老伴倒是眉笑眼开地打了荷包蛋催闺女赶快给小伙子送去。小伙子给村姑挣足了面子,父母高堂高兴,兄弟姐妹也都夸赞,村姑更是暗暗喜欢,她悄声地嚷小伙子擦擦汗。小伙子吃了荷包蛋心里有了底,她这一嚷心里就更踏实了,干劲就更十足了,三下五去二的,每年割麦总是落到最后的老汉家,今年总算是头一次最早割完了。难得有这不知是褒还是贬的一句话:一个女婿半个儿,其实女婿比儿还要靠得住的。

刚分家立锅灶的那些年,我没少掉泪。

命不咋地,可是福贵身子。割麦只能割一天,第二天手不敢握镰了,手变得异常地娇嫩,似乎是没有了皮层,血肉和神经直接暴露,不论接触什么就非常地敏感,哪怕接触的物体十分地柔软,握着镰把简直就是握着了尖锐锋利的枣刺、苍耳子,而且一下子就扎在了疼点上,疼得让你咬牙咧嘴,挤眉弄眼的。我的腰硬,棍子一样硬梆梆的,很难俯下身子,可弓起了身子,再站起来,腰似乎是断了,身子成了两截子。但麦不能不割,我就用布包了手,跪着割,跪着向前一点一点地挪动,抬头再望望前面,像大海一样漫无边际的麦浪,心里一阵的恐惧,像这样子不知要割到猴年马月哩。做个庄稼汉咋这样难哩,我连个做庄稼汉的资格都没有,想着想着心里难受受的。妻诧异的望着我:“你哭了?”我这才知道,我的眼里挂满了泪花,我想不到我会哭。

装一车子麦多不容易,开始一捆子一捆子地抱上去,高了又一叉叉的叉上去,一层要压着一层,左右要对称,前后要平衡,刹车子左捆右绑,拽绳子时绳子勒进了肉里。我伸长了脖子驾辕,妻子在后面撅着屁股推,麦地里虚,车轮压了很深很深的车辙子,拉了丈八远心里就像驴蹄得一样,眼冒金星,象机械要熄火一般。歇了好几歇子才到了地头,到了地头轻轻一晃,麦车整个就歪了,我小心翼翼地拉着,如履薄冰,妻子还在一旁用叉狠命地顶着。乡村的路坑洼不平,走着走着,碰到了一个小小的坑洼,只觉得车子一闪,不费一点力气,麦车便翻了个底朝天,翻得容易,可装起来还要一掐一掐子地装,这么一折腾,拉一车麦就费了一晌。金黄金黄的麦头麦籽掉了一地,心疼死人。装第二车,我左看右看,前观观后瞅瞅,还算满意,然怕处有鬼,痒处有虱,怕翻车它偏又翻了。两辆麦车子碰了头,和开车会车时一样,一方靠在一边先停着,一方先过去。对方站住了,我先过去,路边是一条小沟,路边看上去没有一点事儿,没想到竟是那样的松软,还没等我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麦车便利利索索地翻在了沟里。当时正上晌午,太阳正毒,我又累又渴又饿,没有一点的反手气力,汗珠子一股又一股地往外冒。我一屁股蹲在了沟沿上,看着象死猪一样的麦车子,感到那是一座山,想搬动它,何谈容易!懦弱的泪水来的是那样的自然而然,一下子又涌出了眼眶。

木锨就在自己手里的,却不听自己的使唤。东一锨西一锨,这锨扔得远了,那锨扔得近了,扔得高了麦籽也被刮跑了,扔低了麦糠落在了麦堆上,扬来扬去还是屎搅屁,一个场里到处都是麦籽和麦糠,只好都扫了回来重新扬。心里刚开窍儿,刚顺手,风倒是呼的一阵大,呼的一阵小,正南风变成了东南风,东南风变成了正东风,麦糠随风打旋飘洒了到处都是。扬着扬着,风竟然停了,扔一木锨上去,就有了“大漠孤烟直”的真实再现。抓了一把麦籽来看,扬的和没扬的没有什么区别。一场麦子从下午扬到晚上,晚上就睡在场里,半夜里等月亮出来了趁着明亮的月光接着扬,第二天天蒙蒙亮就一骨碌爬起来还是扬,扬了一大早上,一场麦还没扬出来。两旁相邻的场,昨天他们和我是一起摊的场,碾得场,起得场,扬的场,他们在当晚就扬出来了,当晚就把麦子装进了蛇皮袋里拉回家了。第二天一大早把麦糠也拉回家了,场里空落落的,他们走了,赶活去了。而我呢?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实在是太笨了,天底下最笨的人,我从没有这样丧气过,从没有这样怀疑过自己,一点点的自信此时也消失殆尽。无望的泪水在眼里打了几个圈,终忍不住奔泻而下,落在了跟前一大堆的麦子里,不见了。

那年打麦,那天的天气格外的晴朗,万里无云,烈日当空。刚碾好场,远处出现了一团巴掌大的云彩,我并没在意,谁也没有在意。突然刮起了一阵风,那一团云彩快速地向这边游动过来,除此之外天气没有一点的变化,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这不起眼儿的云彩到了头顶就噗噗嗒嗒地响了起来,我疑惑地仔细一看,原来是圆珠一般的雨点子!慌忙拿起叉起场,但暴雨已经倾盆而下!你无从预料,你措手不及,你不知道这是咋回事。我眼睁睁地看着碾好的麦场被淋在了雨里,雨水汇在一起向低的地方流去,麦秸漂浮起来,麦子也被冲走了。我不去起场了,只是落汤鸡一样呆呆地站着,任雨肆虐。那场麦子有多窝囊就有多窝囊,全是泥巴,翻腾了好几次。后来听说,这是一种“锅盖雨”,就下锅盖一般大的地方,几十岁的老年人也是第一次遇到,可能,有的人一辈子也不会遇到。而我恰好碰上了,而且是在碾场;黄鼠狼单咬病鸭子,我咋就这样背时哩,越想越气,气冲心头,想哭也不会哭了。

以前对于医学,我只相信西医,压根儿不相信中医。你看西医多明确,发烧了用温度计一量,能看得见;感染了做个细菌培养,确实存在;贫血了抽个血样用显微镜一查,红细胞血蛋白真的少了;长了结石,质地坚硬;半身不遂,血管里堵了血栓。西医在我国尚未发达之时,你看小儿麻痹症有多少,得个肺炎,痨病就会送命,简单的阑尾炎,胃穿孔,大出血只能等死。而中医的阴阳表里虚实寒热,只能用第六感觉凭意向去揣摩,云里雾里的。气虚,你能看得见么?肾亏,你从哪里知道?血热,你能用什么手段检测呢?怒伤肝,恐伤肾,悲伤脾,肝胃不和,气滞血瘀,心肾不济,你用什么逻辑推理出来,怎样证明是正确的?元气精血,化腐生肌,清热解毒,崩漏淋漓,君臣佐使……四君子,六神丸,八仙长寿,十全大补,玉女煎,失笑散,鸡鸣泻,白虎汤……我觉得中医是医学,倒不如说是一种极其美妙的文学书籍,它是国人用文学语言来阐释人的生理病理的,这是华夏祖先们的智慧的特殊结晶,也是人类医学和文学相结合产出的一支奇葩。

然而,在我经历了好多个麦天之后,我对中医有了根本性的认识和改变,才悟出了它是劳动实践的必然产物,懂得了它的神奥精深。有块麦地离家远,上午没割完,还剩一楼,为了一楼麦来回跑多耽误活儿,我就赶了个大老晌把麦子割完了。那天特别热特别闷,完了的时候头像炸开了一样疼,从那以后我的身体就变成了温度计,能测量出天气温度的高低,只要高出三十度,敏感得很,我准头疼,吃西药根本不解决一点问题,气温凉爽下来自然就好了,我想这大概就是中医学所说的“伤热”吧。拿上叉挑上半响的麦秸,我的左肩膀就胀酸麻木疼痛,耷拉着不自在,平放着难受,什么样的姿势都不舒服,真的想把它砍了。以前每当我听那些庄稼汉们形容疼痛说象“倒血”一样的疼,我只觉得好笑,想象不出“倒血”一种什么样的感觉,现在我亲身体会到了,这大概就是“伤力”。

妻子从麦地里回来饥不择食,拿了番茄一个接着一个地吃,然后咕嘟咕嘟地喝凉水。不一会儿便哎呀哎呀地叫起来,上吐下泻,急性胃肠炎,快点打针吃药输液。好了就好了呗,从这以后妻子再也不敢吃番茄喝凉水了,只要吃上两口老毛病就又犯了。你用西医怎么解释?这又该中医派上用场了,其实很简单,这叫“伤食”。妻子生儿子坐月子也正是麦天,活我都忙不过来,还想发脾气,谁侍俸她,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吧,总比割麦的滋味好受。后来妻子就腰酸头晕,吃了好多药,看了好多名医都无济于事,人们都说这是坐月子落下的“亏”。

面对许多的疑难杂症,西医简直是谋财害命。邻居花嫂子本来是白胖白胖的,不知咋的光是温烧,一天天地瘦下去,连走路的气力也没有了。她看了好多西医医生,都说没病,确实她啥检查都作了,全身上下哪儿都作了检查,没发现什么异常,花嫂子气得骂道:“老娘快要死了,你们还当儿戏!”有人劝她瞧瞧中医,那老中医塌蒙着眼,像瘟神似的,摸了半晌的脉,啥也没说,便乱七八糟地划了药单,“叭嗒叭嗒”地一打算盘,才几块钱。这能治病?花嫂子想把药扔了,谁知煎了一喝,大有起色,又弄了两付,竟然好了。

花嫂子问那老中医她是咋了,那老中医说她在麦天里洗了凉水澡了,花嫂子瞪大了眼睛,俺里妈呀,他全看见了?凉水澡引起了气滞血瘀,气滞血瘀则经络受阻,五脏六腑失养,最终导致了形枯神衰。嫂子对这些神乎其神的道理就是吃不准:“你凭啥说我在麦天里洗了凉水澡,咋不是夏天?”那老中医翻着眼皮说:“不凭啥,就凭几十年的实际临床经验!”花嫂子心里其实早就服了。当年割麦回来,浑身粘腻腻、胡糙糙的,饭不吃就先舀了一大盆的凉水洗了凉水澡。那个凉水澡是多么的舒服哇,身上比任何时候都轻松光滑、洁白凉爽!谁知道就是这样一次舒服的凉水澡给她带来了致命的折磨。从此以后,在麦天里弄得再脏,花嫂子也不说洗凉水澡了,漂亮的媳妇变成了腌臜婆。

嫌罗嗦了不是?我自己也觉得够烦的,谢天谢地,经过了十几天没明没夜地苦熬,总算把小麦收回到了屋里,横七竖八地堆了一堂屋,也该美美地休息休息了;可这麦秸垛不垛着,麦忙天能算结束?没法子,只有撑着硬劲继续干。

把麦秸一叉一叉地抖擞抖擞,抖擞了一大堆,推过去垛了,垛完了再抖擞一阵,再推去垛了。把所有的麦秸都抖擞了个遍,抖擞得满场都是,麦子被抖擞了下来,最后一扫一扬一装,嘿嘿,不少哩,装了两半袋子。坷垃麦用来喂鸡喂鸭喂鹅。农家舍不得拿了现钱买水果,将来就用坷垃麦换西瓜、换苹果梨子;生意人内心不情愿但也不说啥,都知道麦子是从坷垃里长的,在坷垃里打的,不是故意掺进去的。

垛垛最少也要两个人,一个人站垛,一个人向上扔麦秸。垛垛需要两个人配合,站垛的人听垛下人吆喝,垛下人说哪里收,垛上人就收哪里,垛下人说哪里往外打,垛上人就乖乖的往外打;垛下人听从垛上人的指挥,垛上人说往这边扔,垛下人就往这边扔,垛上人说往那边扔,垛下人就那边扔。起初两个人一边各行其事,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着,有时是你一句,他半响才应了上去,有时候实质上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两口子的居多,话题最后的落脚还是自己的家事和过日子,老人们岁数都不小了,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儿大不由爷,女儿的婚事两个人死活都不同意,但女儿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儿子脑子挺管用,但就是贪玩,上次考试成绩就下降了许多。今年烧窑砖,明年后年看看收成如何,好的话大后年就翻瓦房子。兔毛行市不赖,多养些,猪价钱掉了,长的也快够称了,有空儿了赶快卖掉。这头牛真是调着了,胃口好,膘好,干活儿也顺当,一年一个小犊子……不知不觉中麦秸垛就老高了,垛下人绕着麦秸垛走了一圈一看,瞪着眼睛嚷垛上人你是咋垛的,鼻子歪到脖子后了!垛上人也不是屙水缸子,你嚷谁哩,你自己的眼睛装进裤裆里了!垛下的人憋了一肚子的闷气,呼呼地只管扔,垛上人也不示弱,哗啦哗啦地只管打,这一扔一打,麦秸垛就起来了。

麦秸垛不是垛出来的,而是修出来的。用搂耙使劲地刷,把虚浮的麦秸都刷了下来,刷不动了再用手拽,这三刷两不拽的,把堆上的麦秸给刷拽个差不多了。接着还是打,再刷刷拽拽,又是半晌,头大,腰圆,脚小的麦秸垛终于现形了。远远地看上去,有的象蘑菇,有的象馒头,散落在村庄的周围。

“麦秸垛不小,压不死一个老鼠”,没有几个人能看得起它。你可知道,你准会知道,当它走到耕牛的嘴里,就是冬春的必备口粮;当它消失在隆隆的工厂里,就变成了一张张洁白的纸张;当它投入农家人的锅灶里,就有了袅袅不息的炊烟;当它融入了艺术家的笔下,就会诞生一副经典的田园风景画,虽然它们的色彩是那样的单调,线条是那样的简明,但它们能够诉说着岁月的厚重沧桑,昭示着一个世界的生生不息,守望着一种生活的精神状态,真实火热,而又恬淡悠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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