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人生

作者: 胡秀娥 2015年06月07日散文随笔

新世纪之春的一个午后,扬沙正像前晚天气预报的那样如期而至,楼前建筑工地高耸的吊架上,红旗猎猎作响,其后的背景——天空中黄沙弥漫,一片昏暗。

这样的时刻让人百无聊赖,不能出门会友,不能逛街,更无法出游,干什么好呢?

突然想起早晨丈夫对我说的梦来:我病了,危在旦夕,丈夫焦急万分,无计可施,突然祥光四溢,观音菩萨在空中显灵,观音手持净瓶,神态安详,净瓶中一束金黄的花灿然开放。他凌空飞起,接那束黄花递到我面前,花香飘来,我的灾难便结束了。

这样的梦奇妙、美丽,像一则神秘的寓言,更兼着家人的关怀与情意。在对它所挟带的信息神思冥想之际,我走进了留在记忆中的一片片梦里风景。这片片风景叠成一条时光隧道,溯流而上,几番栖迟,窗外令人沉闷的扬沙无声无息地退去了。

许多杂乱无章的梦消逝在遥远的夜幕中,而留在心底的梦以特有的方式记录了曾经的悲欢忧喜。犹如离奇诡异的花朵,在遥远的时空大幕上亮丽而生动。与它们相比,历历往事只是依稀的青草,点缀在稀奇古怪的花朵中间。

上初二的时候,小村中的姐妹们相继辍学,我成为唯一在外寄宿读书的学生。每两周回家一次,二十多里的山路成为年仅十三岁的我的畏途。我害怕那寂寂的山路,更害怕半路上不期而至的狂风、暴雨,期望父亲还像儿时一样拉着我的手陪我走。但是除了送我到村口甚至再远的路口,父亲再不能做更多了。许多次我哭着走完那长长的路。有一天做了一个梦,父亲来看我,我无比欣喜飞奔去迎接,却见父亲拿出一本书向我打开,里面是五彩的丝线,然后他说:这是送给你的,你自己去编织吧。然后扭头走了。丝线是村里小姐妹的最爱,她们用它绣被巾、鞋垫等等,到有了意中人,便送一双鞋垫作为信物。醒来后,我回想起这个梦,觉得这是一种暗示,要我好好读书,编织出自己多彩的人生,而且以后的路,要自己走。从此,在异乡的风中,没有父亲在身旁的日子,我开始默默地面对生存、学业,甚至困惑与眼泪,直至走出大山深处。

当我在黄河畔的校园里完成高中学业,即将参加黑色七月的竞争时,我做了这样一个梦:在故乡有着清澈泉水的山沟里,我沿着长长的云梯攀援而上,当我偶尔低头向下望时,地面的人变得小如蚂蚁。我已攀援太高,一阵晕眩真切地传来,我告诫自己,别往下看,否则,将掉下万丈悬崖,万劫不复。然后颤栗着一步一步向上爬,至顶端大约两米多的地方,梯子到头了,我必须向上跳跃才能抓住顶点。我没有退路,使足力气向上一跃,成功了。方方的一小块地盘加上我有四个人。虽然登上来了,那一小块地盘还在摇晃,我吓得心惊胆颤,紧紧地抠着地面才不至掉下去。

同一时期我还做了另一个梦:我沿故乡的山坡往上走,不知为何特别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突然一盏灯在黑暗中亮起来,浑身一下子充满了力量,轻松地上了山坡。

那一年夏天,我考上了自己梦寐以求的新闻系,成为小村有史以来第一个大学生。而且像圆梦一般,我们班只考了四个本科生,冥冥之中应验了梦中山崖顶端四个张慌失措的攀援成功者。父亲说:那灯光就是读书,读书改变了我们这个世世代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家族的命运,我们的后代不再是睁眼瞎,而成了有知识的人。

更多的梦杂乱无章,平淡无奇,隐没在岁月的帷幕后无声无息。

有一度时期,我常常梦靥,在梦中我孤独无助,惊慌不安,期望有一只手把我从可怕的深渊中救起,就像儿时睡在身旁随时准备照料我的妈妈一样,然而每次总是在绝望的恐怖中挣扎着逃出梦境。

梦见被人追赶,扭头看时常常是青面獠牙、面目狰狞的怪物,拚命奔逃,一越千里总也摆不脱身后的阴影。

梦见遭人陷害,被人使劲按入水中。

梦见恶狗朝我狂吠。

梦见熟悉的人突然变了一张蓝色的脸,伴着狰狞的笑容。

梦见被人杀死,灵魂化作一团气,满怀悲愤与屈辱飘荡在街头,喊着:我要复活,我要报仇。

好在许多的时候,我都能急中生智,凌空飞起,甩掉恐怖的追赶者。好在梦境再恐怖,大梦醒来是早晨。而且令人恐怖的梦,我总是有意无意间从我的记忆中把它们删减掉。我喜欢阳光明媚、轻松愉悦的东西,哪怕梦。

于是,在梦中,太阳也成为常客。

——我穿过长长的走廊,那走廊里空无一人,昏暗寂静,然后来到了一个侧门,推开它,一切豁然开朗:太阳静静地照着,山林开阔寂静,鸟鸣声息,我的心安宁而平静,静静地欣赏眼前之景。

——我乘着马车飞奔,不知为何来到了悬崖边,下面是淼淼大海。一瞬间,我凌空飞起,在碧蓝的海面上时而似蜻蜓点水,时而昂首向天,飞越了漫长的水域,飞上了山顶。山顶上,花开正艳,果实正饱满,太阳在闪着熠熠的光辉,有薄雾飘起,使得太阳柔和而不刺眼。我坐在山顶上,看着眼前的一切,心满意足。

——一个飞沙弥漫的日子,太阳在天幕上闪着诡异的光,我一跃飞起,手中举着匕首狠狠地刺向太阳。

——我站在莽莽的高原上,偌大的世界只我一个人,我仰望着天空,天空中有两个太阳,一大一小,那大的不时变幻形状,有时成一不规则四边形;有时成长方形,它扭动着,变大。我惊恐万丈,感觉那太阳会飞下来将我吞没。这个念头一闪过,那大的太阳放出万丈火焰,似闪电一般飞速而下穿透了我脚下的土地,发出炮一样震天的隆隆声,在我的眼前砸出一个巨大的坑,留下一圈圈隆起的虚土,触目惊心。

在现实中,人被困于各种客观条件常常显得无能为力。在梦中,我们却能超越所有的困忧,飞翔游曳。在那里我们看见现实中梦想的一切,甚至看见早已离去的亲人,我们曾经以为永远也见不到他们了,但在这个珍贵的地方却意外地相逢。

记得小时候,父亲不止一次地说:我算过了,我不能像你爷爷那样长寿。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成为困扰我多年的结。我的劳苦功高、至亲至爱的父亲怎么可以这样。于是无数次我梦见父亲离开了我们,我哭得死去活来,然后不顾一切,自己死去,穿过沟通阴阳二界的长长通道去找他。我声嘶力竭地呼喊,然后看见鹤发童颜的父亲回来了,回到了我们的家,平静地说:我不是在这儿吗?我惊喜万分,说:爸,你看你根本没有说准,你现在已经八十多岁了,不是依然健健康康吗?那种由衷的亲切像空气一般,弥漫在我的睡眠中,轻风一样掠过我的面颊。醒来时,那泪痕依然冰凉在目。

最近,姥爷接连两日出现在我的梦里。他背不再驼着,呼吸也不再急促困难,头发乌黑而健康,看上去生气勃勃,全然不像生时的艰辛与疲惫。他对我说,我和他们拉炭路过这里,来看看你们。我说:姥爷,这么冷的天,您千万不能走了。接下来的一日,姥爷又出现了。依稀是他的旧宅院里,门外栽着一棵海红树,树边系着拉车的牛。就像是我毕业了,或者远行去,姥爷说:把你的行李放在车上,让他们给你捎回去。这两次梦中,我能真切地感受到久违的亲情,好像儿时假期到姥爷家,享受到的暖暖情意。

一位心理医生说,梦是自己写给自己的一封封“心信”,是我们“心灵的魔幻写实作品”。奇妙、诡谲、多姿而令人着迷的心灵活动。在这里,我们揭去了白日做人的面具,借助于睡眠而进入一种黑而幽深的通道,开始上演一幕幕超现实的心灵剧。有时我想,但丁的《神曲》极有可能是梦境的艺术创造。

我梦见自己被强敌追赶几至绝境,仓皇不择去路时,遇见一白胡子老者,他鹤发童颜、仙风道骨,手中拿着三种色泽艳丽的花,又似乎是苗儿,黄的一种清晰地在我手中。老者说:有此于手,走到哪儿,你将有生生不息的生命之源。

这黄花不知和丈夫昨夜梦中菩萨手中的黄花有什么必然的联系,总之,我有一种深刻的安慰:不管遇到什么惊涛骇浪,冥冥之中将有一种力量引导我,拯救我,我将无惧也无忧。

曾经有很长的一段日子,我多年来清静悠然的日子出现了不谐音。遭人猜忌,被人挤兑甚至小人围攻,昏惨惨似末日将至,我的心灵经历了人生中又一次坎坷与沧桑。我开始重新观照人群,发现真正光明磊落的人并不太多,自己不努力却怪别人比自己耀眼的人又不乏其人。我哭过,愤怒过,也曾千里迢迢出游,企图摆脱烦恼。然后我突然了悟,我有什么理由奢求芸芸众生有更多的爱心、更高的理解力?我们能奢求的只有自己!于是我由最初的怨天尤人转而调整自己,用一种尽可能的宽容去认可、理解周围的世界。在新世纪的曙光升起的前夜,我再一次沉沉入梦。我又梦见自己被人追逐,比以往的追多了现代化的武器,枪声隆隆,弹片飞溅,激烈无比。我在山峰沟谷间惊慌地逃。越过山、跨过谷,风一般急速与轻盈,终于甩掉了追敌,心情瞬间放松,开始悠闲自在地爬山。那是真正的悠闲,没有惊慌,没有重负,更没有使命,我只是随心所欲地走,就像多年来深刻期望的那样。忽然便走进了满山遍野翠绿如新竹的树林。树干不是很粗,却匀称修长挺拔,翠碧可人。其上枝叶葱茏,生机无限。树与树之间用同样翠绿的短枝连接着,像经过高水平园艺师精心嫁接而成的一架架翠绿的梯子,我一边向上走,一边轻轻地拽着那树干,心中无限惬意与轻松。

我喜欢这样的梦,我知道从今以后我将处变不惊,镇定从容。没有坎坷,哪来平坦?没有苦难,哪来的幸福从容?

也在这一个春天,一位多年来像父亲一样关怀我、鼓励我的长者离开了小城。梦里,我追随着他的身影急急奔跑,到岔路口一下失去踪影。我记得我很坚定地对跟在我后边的人说:走右边。然后便走到了万丈绝壁,绝壁下涛声阵阵。我竟毫无惧意,如壁虎一般轻松地从根本没有路的绝壁上攀援而过,如履平地。然后一方刚开垦出的新田横亘眼前。

接着我便梦见一方绿茵茵的田地,我问田主要了幼苗,说,我要种出一块好田来……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父母、亲人而外,能够得到一份真切的关怀与帮助你的人并不多。当有一天,他们不在你身边,你会发现真挚情意照耀过的地方,已是春意盎然,绿草茵茵。那份关怀早已落地生根,永远永远不会消逝。你从中已汲取了力量,你不仅能自信地走好自己的路,而且有足够的爱去关照生命中需要帮助的其他人。

常常我会在怀想中感动,泪光闪闪,忘却一切。

那瑰丽、奇诡的片片梦境,是我们潜意识奔涌的心潮。普鲁斯特说,睡眠与现实的关系是海水与岛屿的关系。这样的比喻简直奇妙之极。那像海水一样宽广深厚的梦景润泽了我们岛屿般孤立干燥的现实生活,成为我们心灵生活中不可分割、至关重要的一部分。它给我们暗示,给我们力量与信心,更给我们以深切的慰藉与关照。

人的一生当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用来睡眠,而睡眠中有五分之一的时间在做梦,梦占据了我们十五分之一的人生,据保守估计,在这“另一种人生”里,我们至少要做十万个梦。

在绮丽、广袤的梦世界里,我只是一个在大海边嬉玩的孩子,不足以言梦之丰饶,只能是拾贝一般,把玩一些爱不忍释的梦景。“此景只应梦中有,人间哪得几回见?”在这样一个沙尘弥漫的春日午后,试着以文字将一段段心灵梦影定影下来,纪念在流逝岁月中心灵历练过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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